他总觉得, 属于这个冬天的白昼, 太短了。
    以至于漫长的千里归途中, 他小心翼翼护着手里一盏灯, 不敢使它轻易熄灭。
    那是盏再普通不过的灯笼, 沁出黄昏色的油纸里, 拢起一朵小金桔般大的火苗。
    很难想象, 如斯渺小的一簇火,竟照亮过二十三条江水的冰面, 也曾时明时黯地闪烁于五十七座峰峦的山路间。
    它还照出过厮杀的人影。
    彼时, 洛朝怀抱着它,盘膝默坐在喧沸的喊杀声中。
    低头时, 可见它暮霭烟云般的灯纸上,晃动过许多持刀持剑的黑影,好似场无声的战争默剧,又像是坊间嬉戏热闹的皮影。
    而他的指尖, 缓缓轻抚过灯纸,最终,好似笃定地辨认出什么, 准确地落点在其中一道持剑的身影上,蓦地停驻。
    他单手的剪影,在温暖的光芒洒映下, 宛如眠歇于花朵上的蝴蝶。
    可随着耳畔厮杀声愈演愈烈,在重重叠影包围里,花朵忽闪忽逝, 蝴蝶只好去追随他的花,指尖游弋过灯纸,始终坚定而沉默地跟随那道影子。
    但是,蝶停落的地方,总有成片血迹绽放时映出的“云影”洇染开,前一片云才散灭了,后一片云又突然闪现。
    云起云灭之间,灯纸上的影剧里,蝴蝶依然追逐他的花,可却有温热的血滴成串溅在它飞起的幕布上灯纸日渐在血色里斑驳。
    每一个黑夜即将过去时,当洛朝再度低头看灯盏,都发现它原本昏黄暮霭澄空色的油纸上,又新燃出几道殷红的火烧云。
    且每一场弥漫血腥味的厮杀默剧都会上演很久,可当这场无人言语也喧闹的皮影戏落幕时,周围却没有孩童为之欢呼鼓掌。
    反而,灯火朦胧里,只留下一人单独的影他似乎疲累至极,呼吸轻不可闻,倒在满地横陈的死尸与断裂的刀剑中。
    碎雪飘落,一点点将他淹没。
    灯纸中也映照出这万籁俱寂的时刻,簌簌纷飞的雪影下,唯有一只“蝴蝶”,温柔地停歇在他发间,在一遍遍诉说
    快了,我们就快到家了。
    它还照出过黑夜深林里,饿狼幽绿的眼睛。
    野兽多半是畏惧火光的。
    可洛朝明明抱着它了,也明明照亮了彼此所立之处三尺方圆,但饿狼的眼,依旧犹如盏盏鬼火,紧紧锁住顾归尘身上数处淌血的伤口。
    腥臭的涎水从獠牙缝隙间滴下。
    偏偏他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灵气透支,双臂重伤,连伸手握剑都很勉强。
    于是,仅能硬生生肉搏,或者说,在濒死挣扎。
    当獠牙撕扯血肉发出啃咬声时,又有数朵血花,溅开在火烧云似的灯纸上。
    从没有这样一刻,洛朝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盏灯,是照耀不到他的。
    于是,“蝴蝶”又透过灯火纸影,轻吻在他伤口,并一遍遍诉说
    别怕,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天、两天我们就能到家了。
    它甚至到过水底,映亮过蔓生的水草,游走的群鱼。
    也照出彼此沉默的双瞳。
    鲜血一点点染红冰冷河水,又在激流冲刷下,迅速化淡至无。
    当他脱力中,以无可挽回之势,向大江之底沉落,食肉鱼嗅到血味聚集而来,水草在无声中缠绕他的四肢这时候,灯芒仍旧在奔向他,陪伴着共同坠落。
    洛朝从他眼中,捕捉到过一闪而逝的绝望,也看懂了他神情里深埋的疲惫和迷茫。
    而江底的水,越往深处越温暖,好像在诱惑你就此闭上双眼,永远睡去。
    水流涌动间,迟缓的沉落中,洛朝尽力去够他的手腕。
    那一瞬间,靠术法悬浮于水中的灯火,恰恰停在他们即将交叠的手畔,映出影子,化为两只飞舞在水底的蝶。
    透过灯纸上的影,蝶与蝶,有刹那一触即分的相碰。
    其中一只蝴蝶在不知疲倦地唤醒对方
    不要放弃,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我们一起回家。
    也有时候,它映出大雪夜摇晃的树影、山崖和孤鸟。
    顾归尘那时藏匿在绝壁上,屏气凝息,勉力攀住凸起的岩石,身侧长着一株孤松,遮掩了身形。
    白雪纷落不止,而无论是崖底,还是崖顶或山道间,都有成队人马在搜寻他的踪迹。
    据说,自折损多名精英弟子后,崇明剑宗原本的追捕令已变成悬赏追杀令。
    亡于他手的弟子中,有些师长愤而出来寻仇,也有并非崇明剑派人士的江湖杀手,为黑市中越垒越高的赏金出手。
    今夜,各方势力竟暗中作了联合,在此山中布下天罗地网等他现身。
    只要被发现行迹,多半难逃一死。
    他细听那些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在极冷的雪夜中,额角也渗出绵密的汗珠。
    洛朝靠在他身侧,共同屏住呼吸。
    灯火悬停在两人之间,照亮彼此脸庞,他们目光相对。
    有几个霎那,洛朝几乎以为他在看他。
    他照旧单手若蝶,借灯上影轻轻触碰他的发,此时,连“蝴蝶”也不敢言语了,怕惊动黑夜里四处寻觅、等待嗜血的敌人。
    在这绝壁上,顾归尘共挨过了四天五夜。
    当所有敌人退去时,他挪动僵硬的四肢,慢慢地往崖顶爬。
    攀上最后一块岩石后,他抬头一望,竟发现雪不知何时停了,连天阴霾的厚重云层破开一个洞东方有日出。
    洛朝望见太阳的一瞬间便怔住了
    这些天,杀机与阴霾总蛰伏在黑夜里,而雪又总是不停,以至于白昼也阴沉黯淡。
    当雪短暂地停止时,还能恰逢偶然的一次日出,沐浴到云缝间洒下的些许日光这真是太短暂了。
    他久久凝望日出,等回神时,已只能看见远方地平线上一个踉跄跌撞的背影了顾归尘并不敢作任何停留,只能分秒不停地向前逃去。
    覆满白雪的绵延山脉畔环绕着多条冰冻的江流,皆日光下熠熠闪烁与那些庞大的天工造物相比,他的背影,何其渺小。
    洛朝竟没有立刻去追赶,他伫立崖顶,俯瞰白茫茫的大地,视线一直追逐着那微渺的身影,心道
    逃吧,逃吧不论未来会去往什么地方,乃至天地之大、无处可去,这漫漫无尽的冰冷道途,也永远别再回来。
    它还照亮过深不见底的洞穴,地面上的丛丛毒蛇吐着信子,鳞片反射冰冷的光,穴顶倒挂的蝙蝠一双双眼睛血红,狰狞可怖;
    它还照亮过陌生城镇某一角阴暗染血的巷道,照亮过漆黑莽林中蓦然突现的刀锋尖端滴下的血色,照亮过荒山风雪道上,逶迤在白雪中的血脚印
    它最多次照亮的,是一双眼睛更准确地说,是同一人的两双眼睛
    一双在满是血迹的面庞上,却生得愈来愈亮那里燃烧着一簇希望。
    哪怕他身上零零总总二十多道可怖的剑刃撕裂伤,每走一步牵动伤口,都纷纷地洒落血滴,而四面八方都是追杀者,他根本无处可逃,唯有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他眼底的光也从未熄灭过。
    另一双却恰恰相反,是平静无波,浑然寂灭的,其眼底只有绝望。
    迥然相异的两种眼神,最开始曾让洛朝感到过突兀,后来他却明白了
    原来,这场漫长的归途上,依旧有两个顾归尘。
    一个站在轮回开端,一个站在轮回终末。
    前者还相信希望,后者眼底却只有平静的绝望。
    甚至,开端和终末之间,也站着许多个顾归尘,其眼底希冀的光,是渐次熄灭的。
    最奇异的是,他总觉得,最后那双死寂的眼,能穿透过一切时空阻隔,在温和眷恋地望向自己。
    以至于夜雪笼罩下,好多次他举起灯,照亮彼此面容,不自觉靠近到呼吸可闻,几乎问出来你能看见我吗
    可比起这不确定是否为错觉的“相见”感受,洛朝还是更情愿看到他最初相信希望时的模样
    很多次在绝境中,他无声念着我要回家。
    凤血种子好似为他这融于骨血的信念所激发,也一次又一次地助力他渡过死局。
    每一天,都离家更近。
    当这场漫长的归途,行进到最后的十分之一,洛朝每天都在默数,再跨过十一座、十座、九座山峰,渡过七条、六条、五条江水,我们就到家了。
    可与那向往之地离得越近,处境也越危险。
    此时,大概所有人都猜出顾归尘的目的地是何处,于是,众多追杀者选择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浴血而战,不敢闭上眼睛作片刻休息,不敢稍稍掉以轻心,日复一日,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越向前行进,其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某次雪夜山中,身后敌人紧追不舍,而他濒临油尽灯枯,视线被血色模糊,他不敢回头看,只能孤注一掷地向前、再向前、拼命向前,挥剑的动作已经麻木为一种本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了,或许就会长眠于此。
    很多瞬间,他都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儿。
    可比起死亡,他真正恐惧的是被抓捕回去,又要被迫忘记一切。
    覆雪的群山是一个个魁梧的巨人,在用漠然的目光注视他这只不自量力要挣脱命运的虫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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