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山中。
    顾霖铃在寻人。
    山林中泥泞潮湿, 雨声淹没了她逐渐沙哑且微弱的呼喊。
    她在泥水里跋涉, 浑然不顾脏污湿透的裙裾有时举目向前遥遥地望去, 但见四野阴霾笼罩天地,冷雨沉沉,万物失声。
    行进间, 她不慎滑倒在泥坑中时,恰好对面的不远处,顾十三提着一盏灯笼,神情惊慌,正迎面跑来,见此忙加快步伐, 赶到近前蹲下身扶住了她。
    “找到了吗”她声音气若游丝,被搀扶的右手却下意识深深掐进对方臂弯里。
    “没有。”摇头回答这话时,顾十三手上的灯笼竟然呼啦熄灭了。
    他们感知到并低头一看, 那一刻, 有种难以言明的失落、恐惧和绝望,共同在两人心头弥漫开来。
    他们也不知在这座山中寻了多久, 最后, 于一处横陈着数具尸体的血水泥坑里, 找到一件破损的红衣这很像是顾归尘的衣裳。
    看到这件衣服的刹那,两人瞬间呼吸冰凉,忙开始查看四周地面上的尸体身份,待确定这些都是斩天剑门弟子后,心头的压抑感却未曾减少半分。
    十三强忍着悲意, 上前将衣服从泥水里捞出,简单将之叠了一下后抱在怀里,转身的刹那却发现
    “阿姐”
    顾霖铃晕倒在地。
    洛朝本来紧跟在他们身后,此刻看十三慌张无措中艰难背起人,踉踉跄跄往镇子的方向跑去却暂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注视着满地尸体,仔细打量其上伤痕,推测凶手来历。
    而顾霖铃和顾十三先前急于找人,慌乱焦心中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只看了片刻,他就确定了这些斩天剑门弟子,绝非顾归尘所杀。
    甚至,依据伤口形状,杀人者和崇明剑派功法也无渊源,但他又非常肯定,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郑翌泽暗中主导。
    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买凶杀人,可见郑翌泽行事十分谨慎,哪怕死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喽啰,也会小心翼翼着不暴露一丝一毫的身份线索。
    既然眼前的死者和顾归尘无关,那之前十三拢到怀里的红衣,多半也不是他本人留下的。
    他定然没有死,只是,不知去向。
    洛朝伫立雨中,无言仰望苍穹你到底在哪里呢
    没有人来回答他,溯世书亦毫无反应,他只能选择先跟上十三的步伐,一同往镇子上去向白家求医。
    他并不意外顾霖铃会晕倒,毕竟,在旧伤未愈的时刻忽闻噩耗郑翌泽遣手下递来书信说顾归尘有生死之危,心下大恸,又连夜按照书信上写的地址来寻人,淋了场冷雨后却只找到亲人破碎的衣衫多重催折下,换作是个体格健强的人,也未必支撑得住。
    何况,她昨日才受了场酷刑是为分担顾归尘冒犯族老之罪而受罚。
    昨天,十三和她突然出门,且没有告知顾归尘外出缘由,正是为了瞒下此事。
    虽然,早在顾归尘罚跪祠堂偷跑被抓的那夜,十三就向他透露了部分顾霖铃代为受罚的消息,但当时为了防止他受太大刺激后,行事走向偏激,十三并没有细说这惩罚具体是怎样的。
    郑翌泽当天特意挑在两人出门后到访,为的就是来告知顾归尘顾霖铃要被族老们上刑了。
    他得知真相后,立刻携剑而出,浑身肃杀之意,一看便是笃定心意要去阻拦此事。
    洛朝连忙追上去,结果一脚踏出门后,眼前白光闪过,四周景物全模糊了
    没等周围景象变得清晰,就听得一声惊恐惨嚎,洛朝立刻循声望过去
    一袭红衣分外刺目,顾归尘持剑抵着某个面目模糊者的咽喉,一字一句透着果决狠辣
    “你们敢上刑,我就敢动剑”
    洛朝下意识向他走去,余光瞥见沿路脚底踩过的石砖路面上,带着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某几滩鲜血里,还落着根细长锋利的铁钉,沾了鲜红,透着森凉冷光。
    他一步步靠近顾归尘时,周围的景或人也一点点清晰起来,某刻他脚畔恰有滩落着铁钉的血泊,心中疑虑顿生,视线就顺着血迹来源处寻去,先见到个模糊人影,双膝跪在粘稠浓血里,腿部有许多触目惊心的血洞,正汩汩滴着艳红血流。
    他脑中瞬间一蒙,想到那些染了血色的铁钉,难道是刑具
    待他目光移到跪地者的面孔上,其容貌身形虽尚显朦胧,可其身份却呼之欲出了这是顾霖铃。
    再环视四周,发现十三果然也在场,且场中所有人此刻视线都聚焦在顾归尘身上,除了顾霖铃和十三眼中尽是担忧,其余人,莫不满脸惊恐畏惧。
    事发过于突然,满场人都被惊得僵立原地,许多人震惊悚然,看向顾归尘的目光有若面对怪物他怎么敢
    倒是那被剑刃抵住咽喉的族老,生死关头显出几分硬气,向一众僵住的族人怒喊
    “去请圣器不惜代价,将此子镇压”
    “这等欺师灭祖的后辈,岂可存世”
    “杀了他我族永远容不得忤逆者”
    这族老高喊时一派正气凛然,好像真是个义士,可满场僵立者中,竟无一响应到底人都是怕死的,也许请来圣器真能扳回局势,但极有可能他们在踏出门槛前,就被顾归尘一剑斩杀了。
    顾霖铃更是重伤着也要反驳,“万万不可”
    她声音里透着重伤后的无力和虚弱,但据理力争,说族中现存圣器都是破损的,用一次器物寿命便减少一次,如此珍贵的机会,须用在关乎我族存亡的大事上怎好因一己之私,用来内斗
    那族老气得痛骂她是非不分便被顾归尘拿剑一扼,咽喉上划出道血痕,伤及声带,此人顿时就说不出话了,大口喘息着,且恨怒中死死盯着他看,像要用目光将他钉穿。
    可顾归尘毫不在意,反而冷笑着“圣器”
    他眉眼冷戾,向所有人喝问“你们敢仰赖圣器就不怕我将来成就圣位吗”
    此话一出,场间霎那寂静几分,不少族人眼神中带上探究和惊奇
    也许,在珞珈山一战前,所有人都不怀疑顾归尘能够破入圣阶可现在,弑帝证道的心魔誓在前,他敢当众挟持族老也就罢了,难道,他还敢不怕死地去挑战那位九五至尊吗
    十三更是大惊,“十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归尘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神中却透出坚定
    其实,原先的他,前途也好、圣路也罢,他统统不在乎。
    早年,他初次拜入顾氏后,本以为自己性命无多,渐渐的,对求道一事也不再有深刻执念。
    但他因此陷入过短暂的迷茫,毕竟,他从有记忆起就活在深山中,师尊自小教导他你毕生都将在道途上求索,道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结果,此生唯一需要去追逐的东西竟破灭了,他又该向何处而去呢
    他感到灵魂忽然如羽毛般轻盈,仿佛随时会脱离人间向未知的虚空而去。
    幸亏后来在顾家众多亲人的爱护和引导下,他慢慢地明白道之外,并非纯粹的空,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值得他期待和留恋。
    他从那时起,就放下了师尊加诸于身的、所谓毕生求道的宿命之说,反而觉得
    生如过客,活个短暂百年,也足够领略人世种种了,求道得长生,对他而言,似乎根本可有可无。
    而当年在珞珈山,他被师祖魏沧河亲手斩断圣路时,心中本来并无怨怼,是后来漫天的流言蜚语,揣测师祖用意是提防他将来会成为顾氏的祸患他才终于感到伤心委屈。
    到现如今,顾氏沦落为弃族,逐渐离开了万众瞩目的权力舞台中央,外界流言也就大半止息了。
    他原已再不想求道的事情只有在深夜,偶尔回忆起十四的临终嘱托剑铭石之约,会伤心于兄长的遗愿无法实现;
    或者,思及家道之艰难,也会埋怨自己的无力弱小,乃至迁怒于九天之上的帝尊,暗地里在口头上嘀咕几句毫无威胁力的讨厌之语仅此而已。
    归根结底,他不在乎道,只在乎人,尤其是共他朝夕相处的亲人。
    但此刻,他的求道之心前所未有之坚决,面对一众惊疑而不信任的目光,高声反问“未曾试过,怎可断言我做不到”
    他容色间难得狠戾,字字带血腥气,“弑帝又如何哪怕十死无生之道,我也证给你们看”
    “待我成圣之日,尔等皆须唯圣命是从若再敢对我阿姐有半字欺辱,就地斩杀”
    此话一出,众皆震悚。
    顾十三和顾霖铃这一瞬间看向他时,竟莫名觉得这孩子从言语到神情,都格外陌生,仿佛内里换了个人杀伐果断且性情癫狂。
    那个总是天真孺慕、待人亲昵温和的孩子呢
    两人不知道的是,成圣一事,乃郑翌泽先提及的
    他来阻止这场酷刑前,郑翌泽突然上门拜访,开口便问他,你想复仇吗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屈辱的、悲愤的、惨痛的以致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牙关紧咬住,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一想起左执衣、一想起胥长阳他心头就翻涌着滚滚恨意。
    可郑翌泽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后,却没有道出什么妙计,反而唏嘘叹惋着,说很可惜,凭你现在的修为,根本是无能为力。
    连实力不如你的左执衣,也杀不得。
    顾归尘立刻就问,到底什么样的实力,才能复仇
    郑翌泽先不予作答,慢慢地饮茶,良久后才特意摆出副怜悯的模样,说什么,修为破入圣阶后,万物皆蝼蚁,届时谁也不能奈何你,连顾氏族老也将唯你马首是瞻。
    “只可惜啊你已经”他欲言又止的,好像突然意识到这话十分伤人,于是善意地止住了话头。
    室内陷入短暂寂静。
    世间有众多天才人物,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可怀着某日能成就圣位的梦,唯独顾归尘道途已断,此生注定要止步于圣阶前。
    郑翌泽显然也对昔年洛迦山发生的事一清二楚,才故作同情地没有将话说透。
    顾归尘默然良久后,不抱期望地呢喃了一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生平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求道资格,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无足轻重。
    人活在这世上,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只能任由恶人欺压,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
    而他们已经失去过很多人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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