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老板则带着几个下属,打算拥抱起女孩,再拍几组温馨的照片,以便发到网上去赚些名声。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时变故发生了
    就在殡仪馆来人挪动起老矿工尸首的刹那,本来安静温顺、任由煤矿老板抱起的女孩,突然拼了命挣扎起来。
    她只会哭喊,而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那哭声是干裂的,压榨出全部呼吸,她哭到脏污脸颊下泛出充血的红。
    人们全被吓了一跳,因为,自他们来到这里后,女孩就没说过任何一句话,以致他们差点误以为女孩同时是哑巴。
    没想到,初次发出声音,就如此撕心裂肺。
    他们手忙脚乱安慰着,解释着,在场有些人是村民,还反复用当地方言劝着诸如“入土为安”的话。
    但凭女孩的心智无法理解这一切,在她黑暗且狭小的世界里,这是一群突然闯入的强盗,要抢走她的亲人。
    平日再弱小的人,当面对不可失去之时,也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勇气,以及愤怒。
    她好似面临死生危机的幼兽,再无助也将露出幼小的獠牙,拼尽全力挣扎下,居然挣脱了煤矿老板和两位记者的挟制,凭尸体上散发的味道寻去,跌跌撞撞冲到近前,哭着要将老人留下来。
    场间人见了这生死诀别的一幕,亦很难不动容,记者再次摁动快门定格画面。
    可结局不会有任何变化。
    最终,女孩被众人齐心协力困住了,殡仪馆的白色运尸车远远驶走。
    一直弥散在空气中的尸臭味也渐渐消散了,但在女孩的世界里,这腐臭的味道,代表亲人就在她身边,一旦消失了,就是亲人同自己远离。
    她唯有哭泣。
    当少年回到山村,并得知了一切后,已经太晚了。
    老人正在下葬。
    因为该次葬礼罕见地由外地富商,即煤矿老板主持,且来了记者,所以,生前备受轻鄙的老矿工,死后却拥有了整个村子前所未见的体面丧事。
    不仅小山村中有头脸的人都来吊唁,连墓地也修得独一份的漂亮工整。
    “但她从未去墓前祭拜过。”
    “她还是太小了,什么都无法理解。”
    丧事举办期间,也曾有人想带女孩去祭拜唯一的亲人,奈何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棚屋
    她仍旧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因此候在原地,还在等待亲人回家。
    与此同时,负责处理村中事宜的村长暂时接管了各地捐赠的善款,他们召开会议,想为女孩挑出一个不错的领养人家,且领养者能同时接管属于女孩的部分捐赠款。
    善款诱惑之下,想要领养女孩的人家并不少。
    村长尽心挑了户在村中口碑一向不错的人家,他们得到了女孩的抚养权,决定将人接到家中后,就为她取名上户籍。
    众人商议妥当,带着干净的衣物等来到棚屋。
    他们又一次遭到了抗拒。
    女孩尽力躲在棚屋中任何看似坚固的遮挡物后,抵御着那些闯入她狭小世界里、并夺走了她最重要亲人的“怪物”们。
    她虽然看不见,却能以灵敏的嗅觉识人,这些想带走她的村人们,和那天抢走老人的村人们身上,有着相同的味道。
    她不可能信任这些人。
    人们数次劝说安慰无果后,终于发现
    女孩缺乏与人沟通的基本能力,甚至她根本听不懂当地人说的方言。
    且事情发生后到现在,女孩也没有对他们说过任何一句表意明确的话。
    他们开始怀疑女孩不仅是盲人,连心智也有缺陷。
    这点打击到了有意领养女孩、且将她好好培育的人家。
    如此耗了半个月有余,关于矿难事件的舆论已然平息,而老矿工的葬礼也早就结束。
    在这半个月里,有村人想过强制将女孩带离棚屋,结果被这个年幼的孩子狠狠咬伤了手臂。
    村人觉得自己的好心被糟践,骂了一声后,将女孩甩开了。
    人们就此断定这个孩子已经疯傻了,救不得了。
    加上此时舆论已经平息,再不见什么外人前来村落里采访,人们一开始想要救助女孩的热心,也就慢慢冷却下来。
    何况,这压根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又脏又臭,双目失明,不会说话,你拿好意去对她,她却咬你踢你,简直是条养不熟的野狗。
    村长抱着最后一点怜悯,给村中各户人家都分了些善款钱,让村民轮流去给女孩送饭送水送衣,保证她至少能活着。
    但这事儿虽被明面上规定下来,实际执行时,却无人监管赏罚,因此,有慈心的人家去得勤一些,觉得事不关己的人就怠惰些,毕竟,谁会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总大老远跑去恶臭的垃圾山旁边呢
    最终是,女孩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下来了。
    那时是夏天,最炎热的六、七月,棚屋里蚊蝇到处乱飞。
    她依旧在等老矿工回来。
    或许,夜里蜷缩着睡去时,她也在期盼被称作“哥哥”的少年回来。
    过去,少年到来的时刻总是傍晚或深夜,因为白天,他总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其实不太能理解少年教予她的许多音节,以她目前的心智,仅能识别人或物,知道“水”被称为“水”,老矿工被称为“爷爷”,而总在夜里送她吃食的少年,被称为“哥哥”。
    “我常能听到她在夜梦中呼唤唯二的亲人。”
    “但她醒来时,认不出我。”
    “甚至,只要我靠得稍近些,她感知到了,就会流露出恐惧惊慌。”
    “那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少年其实早已来到。
    就在老人的棺木入土,他前去祭拜完毕后,便远远跟在一众村人身后,寻到棚屋外头。
    当村人们被女孩的过激抗拒反应吓到,且无奈离开后,他迅速走上前
    他以为女孩对自己是很熟悉信任的,结果,才走到这孩子身前半步,正弯腰想拥抱一下,女孩竟瞬间爆发出撕裂的哭声。
    她神情中的抗拒和惊恐,与面对村人时毫无区别,甚至尤胜之。
    少年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来错了时候,女孩尚没从面对众多陌生人的恐慌里走出他应该再等等的。
    结果,后续的半个月告诉他并非如此。
    他常于无人的傍晚或夜间来到,一旦走近,女孩就会极度恐惧地哭喊,且惊慌着要躲避起来。
    少年不忍心吓到她,往往在棚屋外停伫一会儿后,就默默离开了。
    他本以为自己被遗忘了,直到某个月光明朗的夜晚,他悄悄走进破落的棚屋中,看见女孩蜷成一团沉睡着,且睡时也不安惶恐着,偶尔发出梦话,竟是这样几声呼唤“爷爷哥哥”
    既然未曾忘记,少年便无论如何不明白,女孩为何认不出自己。
    甚至,比起至少能靠近她,给她送水或吃食的村人们,女孩对他表现出的恐惧和抗拒都要更深仿佛他是童话中会吃人的怪物,会夺走她的生命。
    他试图解释,尽力向女孩表明身份。
    他站在五步远处这个距离,是女孩勉强能感到安全,而不会惊惧中哭泣和逃开的距离。
    他将同样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我就是你哥哥。”
    “我是你的亲人。”
    从女孩灰死的盲眼中,他能发觉这个孩子并没听懂这句话。
    其实,在他依托姑母的帮扶,去往南方城市筹谋出路前,女孩对语言的理解,也仅限于看物识人,对于那些表意的简短句子,她仅是在跟着自己无意识重复音节,却不明白那些音节的真正意思。
    每一天,他坚持来到此处呼唤,得到的必是宛若对待陌生人的抗拒他也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他深感失落。
    少年于是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认不出我呢
    半月后,不再成队来到此处试图带走女孩的村人们,给出这样一个传遍山村的解释
    老矿工捡来的孩子,是个疯傻的。
    少年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却无力改变什么。
    这个夏天里,他不再寄宿于穷困的表姑家,而是和姑母一贯富养着的亲生儿子,共同住在乡镇上的宽敞房屋里。
    姑母郑禾淑是回来探亲的,等到夏季过去,城市开了学,他就要离开此处了。
    夏天的最后半个月里,他照样日复一日,每天清早就从镇子上出发,走过漫长泥泞的山道,在棚屋外头,静默守候许久,偶尔轻轻呼唤几声,暗自希冀着女孩能认出自己,最后,却总总怀揣着相同的失落,悄悄离开。
    女孩始终没有认出他。
    转眼到了夏季的最后一天,他收起了全部复杂难明的心绪,趁女孩沉睡时,轻轻走入屋内,在月光沐浴中,微笑着道别
    “哥哥要走了。”
    “等冬天再来看望你。”
    他转身离去时,于心底默默祝福着在冬天来临前,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那一夏过去,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冬天,少年才再度回到山村。
    一切又变了
    山洼里的垃圾场被移走,棚屋也不见了。
    他赶忙去询问村人,得到了一个让他绝望的回答。
    “村人说,她失足落水,冻死在冬天的河里。”
    最终,少年默坐在寂静的山洼里,这儿没了如山恶臭的垃圾后,地面竟迅速长出青草,风景居然分外美丽。
    仿佛过去的人和事从未存在过。
    少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想
    如果如果那时候女孩可以信任自己,哪怕是愿意亲近村子内任何一户普通人家,得到了最基本的看护,其结局都不至如此。
    又或许,他不应该顾虑那么多,不应该想着未来还有更多时间去慢慢改变一切,而当立刻想法子将女孩带离此处,哪怕是用强制的手段。
    他在至深的歉疚自责里,幻想出无数种比现实更好的结果,不甘令他又一次问自己
    为什么呢
    这或许是在质问命运的荒唐,死生的无常,亦或是在问导致这场悲剧的其中一个缘由女孩为什么不愿信任他。
    施缘听到这里,也入了神,不自觉呓语出来“为什么,会认不出您呢”
    洛朝说到这儿,沉默良久后才微微低头,声音低沉而清冷,他阖目道“因为气味。”
    施缘一怔。
    “那时候的我,身上没有臭味。”
    这个答案听起来很荒诞,以至于施缘不敢置信,讶然道“就因为气味”
    他闭目答着“只因为气味。”
    昔年,女孩在破旧的棚屋里,独自挨过了第一个寒冬。
    开春时,她在老矿工死后,第一次踏出门外,她决定要去寻找自己的两位亲人。
    幼小如她,又双眼失明,导致她并不敢走太远。
    她像来自茧中,却蜕化失败的蝶卵,匍匐着在泞泥脏污的路上前行,凭嗅觉记下回程的方向。
    最初,她耗费一天,也只能走出半里远。
    后来,她将家周围的路都以气味铭刻在心里,便能渐渐走得更远些。
    有一天,她在路上偶遇一位煤矿工人。
    她闻到熟悉的煤炭味道,拼尽力气跑过去,拽住这陌生人的袖子哭喊“爷爷”
    陌生人回答她“你认错人了。”
    又一天,她在路上偶遇另一个拾荒的流浪少年,她闻到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气味,可依旧拼尽力气跑过去,哭喊“哥哥”
    拾荒少年看了很久,发觉自己不认识她,也同样回答“你认错人了。”
    她从春天寻觅到冬天,又从这年冬天寻觅到来年冬天。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她偶遇了很多人,都得到了一句同样的拒绝。
    她死的那年,山村罕见下了场大雪。
    洁净的雪将世间一切或美好、或恶臭的味道,都掩盖掉了。
    她在漫天的、白雪的气味中迷失了方向,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恐惧、迷茫、无助、失落、悲伤人世能想象出的一切冰冷尽数包围了她。
    以至深夜里,她在纷扬的雪道上呼喊,仍是那两个词她自出生以来,唯一被教会、并明白了其意义的词。
    微弱的呼唤消弭在风声里。
    她自山道滚落,跌跌撞撞,踩到了河面上未曾结厚的冰。
    她冻死在冬天的河里。
    昔年,教会她呼唤亲人的少年,来自一个贫穷的山村人家。
    在他的生活中,干净或脏污,都是不必在意的,长辈们更不会供给出每日洗浴的机会。
    何况他总是去最恶臭的垃圾堆里,看望他的亲人。
    他身上的气味,和流浪的拾荒者是一样的。
    在盲眼女童黑暗的世界里,芬芳或恶臭,也都是不必在意的,她以嗅觉认知并铭记世界。
    拾荒者身上的恶臭,与煤矿工人身上缭绕的汗味、煤炭味,共同组成她关于家的记忆。
    当少年为谋求出路去往城市,发现小世界外的大世界里,成人或者孩子,都在意着他本不在意的东西。
    人们让他将终日缭绕身上的臭味洗去。
    他在努力得到认可和喜爱,为了所谓更光明的未来。
    彼时,守候在棚屋外的他,身上穿着被佣人洗过的干净衣服。
    那些衣服上,有一种刺鼻的皂香。
    村人们身上,甚至也没有那样的皂香。
    只有久居城市的人,身上带着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皂香。
    当年,记者们和煤矿老板们,强硬地困住女孩,使她无力地发觉亲人被带走。
    来自城市的记者和富商们,身上也有着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皂香。
    她记住了那种味道代表了她的家,开始破碎分离的味道。
    哪怕只嗅到一点,也足够她再度陷入惊恐和绝望,乃至愤恨。
    故事结束后,诊疗室内陷入久久的寂静。
    施缘发现自己在哭。
    洛朝却神情平静
    “医生,我曾想要活下去,但是”
    “同一个故事,在我身上发生了无数次。”
    他的眸底无光,“它们的结局或好或坏,故事中的人或善或恶但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她抬头注视对方,忽然想起他方才说过的某些话
    病因的真正答案,在故事之外。
    故事之外,发生了更多故事。
    它们像轮回的圆,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发生。
    她忽然感到至深的哀恸。
    “我好像,明白了。”
    “您的病因。”
    她擦拭眼泪的时候想
    如果病因是这样的一个理由那确实,没有人可以救他。
    这非常让人难过。
    洛朝却在微笑
    “医生,这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我已经比世间的无数人,更幸运。”
    见施缘依然在哭,他不由抬头,望向洁净的天花板,声音很飘渺
    “这个世界是割裂的。”
    “而我活在裂缝之间,于是,理所当然被撕碎了。”
    他沉默着想
    我曾以为是我不够强大,才让外在的恨意、恶意与贪婪等等共同撕碎了我,所以,我去追寻一切可被世人定义为“力量”的东西,心存幻想着,待我修补完人世的裂痕,就能看见想要的完整、圆满、光明和幸福后来我明白我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这只会事与愿违。
    真正不该存在的,是竟然诞生了这样荒唐念头的我本身。
    世界一直、永久、或许到无尽遥远的未来,也仍将是割裂的。
    没有人能弥合它。
    我若还是活在裂缝间,注定被四方而来的锐利断裂口,割破、刺穿、搅碎最终,化为一滩脏污的血泥。
    施缘哽咽着,想要挽救什么,“为什么,您一定要活在缝隙里呢”
    “你或许可以尝试,融入某一个被分割出的小世界中”
    那样,也许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无论这伤害,是对着他自己,还是对着他珍重的人或物。
    可他重新微笑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拿起靠在桌边的雨伞,告别道
    “医生,我该走了。”
    施缘愣愣跟在后头,为他送行。
    从过道侧壁天窗里透进的光线黯淡且细碎,施缘看见他行走在其中,觉得他像一块破碎的镜子,被勉强拼凑起来,而现在,到了再无力为继的破裂尽头,将直面死亡的深渊。
    耳畔雨声稀疏。
    到医院门口时,他们再度告别。
    洛朝挥手,回眸笑时,目光很清澈,“你叫施缘,对吗”
    见她点头,明显在愕然于自己记住了名字他又笑了一下,“谢谢你的付出,我记住了。”
    而后他转身离去,向门外那大雨滂沱里。
    施缘伫立原地,久久凝望着,当青年的背影完全没入雨幕中再寻不见时,天空竟然蓦地放晴了。
    万丈阳光,何其灿烂。
    却永不照耀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一万二,因为情节不适合切开,所以全部写完才发上来。
    比预计中还是晚了一小时orz
    这部分,阿朝身上的主题已经显露出很多了,如果让作者君来概括主题,其实只要四个字其中两个字已经在本章正文中出现了
    小天使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思考一下这一段剧情表现的主题
    我现在先不多说,避免破坏阅读感,明天看情况唠叨一点创作思路,评论也明儿回
    明天的章节寄望篇的前卷将收尾,而后会填坑新春番外,正文下面则会进入阿尘的回忆杀,寄望副篇,寄望千江夜雪,以及帝王时期阿朝的回忆杀,寄望宫娥传此篇也是他身上主题的最后一个层次,宏观层次,届时他亲口讲一个寓言,主题就完全明朗了,目前的现代篇,则是主题的微观层次
    两个副篇不会特别长,至少没有前卷长我的计划是一个月内完成两个副篇
    至于感情线,以及受到了过度刺激,已经精神失常的阿尘,大家要到下一卷才能看到了orz。
    顺便剧透一下寄望后面的卷名让大家对我的文的长度有一个心理预期嘤嘤嘤
    下一卷叫再别离放心,不是他俩的别离,是和故人的再别离
    后面是云麓记事甜且沙雕的校园恋爱篇,唯一无虐的一卷,更后面分别是
    一线缘、长梦、归途、终局
    每一卷也分别都有回忆杀副篇嘤嘤嘤比如剑骨、剑魂、剑心,无声应答等等
    正文完了还有已经攒了不少梗的甜爽番外
    蠢作者现在的希望就是,一年内将这本书认真写完包括番外
    毕竟后面越来越忙了啊,我怕就没时间写了qaq
    感谢在20200324 01:04:0020200325 23:2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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