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归尘将某人乱舞的两只爪子扯住, 又单手揉了揉被揪痛的眼皮, 无奈道
    “我没有骗你。”
    他是个从来不说谎的人。
    可洛朝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直觉搞笑吧
    什么于千万人中,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是何等身份何等模样,是高贵是低贱是善是恶是年轻是苍老无论是个什么东西, 都能一眼认出你,坚定决绝地追寻过去你当你在拍爱情片吗
    抱歉,洛朝深深觉得,这档子事情更像笑话或喜剧,他就是专门用来搞笑的那个
    他哭得稀里哗啦,可谓肝肠寸断, 为了保住自己仅剩的尊严,哪怕自欺欺人,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在骗我”
    你肯定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他哇哇闹腾“你赶紧交代了”
    顾归尘对此百口莫辩, 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最后, 洛朝嚎到没力气再哭,便将脑袋埋在膝盖间, 缩成一个团, 躲去墙角自闭了。
    期间, 顾归尘试着唤人名字,结果得到一个“你谁啊我不认识你”的眼神。
    他哭笑不得,一时也沉默下去,夜色顿时更深了。
    阴冷的墙边还有未化的积雪,被踩踏过, 瞧着脏兮兮的,谁知到了半夜,天幕上星月尽数隐去,竟有新雪飘落,覆在污雪上好不刺眼。
    一开始是零星几点碎雪洒落,后来,竟迅速变成漫天鹅绒,尚且埋住脑袋的洛朝,瞬间就成了一朵伞盖雪白的蘑菇,孤零零生长在墙角。
    顾归尘不时替他拂一拂,后来发觉雪实在大,挡不住也拂不及,只能叹口气,对人嘱咐道“你待在这儿好好的不要动,我去寻把伞,很快回来。”
    洛朝当然不理他,一声不吱。
    等顾归尘携伞急步而回,拿眼远远一瞧,却发现白盖蘑菇不见了,而原先的围墙下,站了几个年岁不大的乞丐,最小的约莫十来岁。
    他们衣衫单薄破烂,挤成一团在墙角躲风雪,被冻得脸颊通红。
    顾归尘犹豫了一瞬,还是在他们面前轻轻放下了一把伞他买了两把,恰好对自己而言,实非必要。
    赠伞之后,他踏着越积越厚的雪,扫视过每一个角落寻人。
    他惊讶地发现,这短短一条小巷子里,竟每个可遮蔽风雪的角落里,都躲着衣衫褴褛的人。
    年纪大些、气力强些的乞丐,可躲在更严实狭小、相对暖和的地方,而方才那一波小孩子,只能立于顶部空阔的两面墙下。
    他往年游历四方,见的多了,便也知道,同是流落街头的乞丐群里,也是有地位高下之分的。
    这个临近深冬的时节,只有资历最老的领头乞丐,可以去热闹的街市行乞,倚靠在朱门华庭宽敞的屋檐下,仰望旁人家的烨烨灯火。
    被赶到陋巷的这么些人,已是受了排挤,没落到群类底层的了。
    如此想着,顾归尘大概猜出洛朝在何方了,他不再关注墙角夹缝等处,而是专心注视脚下果然,不出半刻钟,他从过道中央的厚雪里,发现个就快被白雪淹没的人。
    他赶忙蹲下伸手去拉,却被一把甩开
    “别碰我”
    洛朝说着,还在雪地上滚了一圈,本是仰面朝天,现在是将脸埋在厚雪里,摆明了不想理人
    “离我远点。”
    顾归尘愣住,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得小心翼翼蹲在人脑袋边,撑开伞,至少挡住当头而落的雪片,他轻声问着“你是被赶出来了”
    如果被当作了新乞丐,突然出现在老乞丐的地盘上,必然要受欺负的,比如将之赶出可以遮挡风雪的地方。
    洛朝不回应,算是默认了。
    真相与此差不离,顾归尘走后没多久,原处便来了群小乞儿,个头最大的那个占据了较好的躲雪位置,几个人挤挤挨挨的,争抢着、无形中将一言不发的洛朝挤去了最边缘。
    他见了心头无趣顿生,觉得自己犯不着和乞儿争抢藏身之处,于自己而言实非必要,便默默离开了。
    本想另寻一块地儿窝着,不料因雪势过大,几乎每个犄角旮旯里都挤了人,他干脆当街躺下,想着反正我也冻不死,呆在何方又有什么分别呢
    现在,被顾归尘瞧见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心中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更丢人的事情都发生过了,管它呢破罐破摔吧。
    他甚至很想迎着大雪唱一句让我在孤独的寒风中就此死去
    所以别来管我,任何人都没资格,你又凭什么呢
    顾归尘撑着伞发呆,他不知道遇见这般情况,该怎么把人哄好,便努力解释方才未能回答的问题
    “曾经有人教导过我,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就是你啊。”
    顾归尘不太能清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非要说是具体哪里不同,那大概是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他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
    他似乎融入世间,言行举止皆恰当无误,却莫名从周边一切事物中抽离开,近在眼前,同时恍惚无尽遥远。
    这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一旦熟悉后并铭记在心底,就会非常显眼好认。
    只要能看到,就能认出来。
    哪怕看不清,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背影也能凭直觉隐约捕捉到,对方迥异于周身所有人的独特疏离感。
    至于地位高低、容貌好坏、年纪大小、身份血统、名声善恶甚至外在显露的性情品质等等,更是顾归尘从不会在意的东西,因此才总能戳破表象,目光锐利直指本质。
    他看人的目光大部分时候很纯粹直白,不会因为其人一眼观来的外在表征,而先入为主地产生某种判断觉得此人是正是邪、性情凶恶或者慈悲。
    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可太多了,而外在是恶、内里为善的例子,也从来不少。
    洛朝听到他语气真诚的回答,却没由来感到讽刺我自己都不晓得,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又如何还能比我更明白
    因此,当顾归尘轻声嘀咕表示洛九陵我们该回去了,再这样下去,你要受凉的
    他冷声回道“别这样叫我,我可不是什么洛九陵。”
    顾归尘愣了一下,又试着喊“洛美美”
    洛朝“”
    他有气无力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不彻底气死我,就心里不舒坦”
    顾归尘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给自己翻了个面,像条垂死挺肚的咸鱼,他瞳仁漆黑,盯着脑袋上方素色的伞面,瞥见对方执伞的手,透着冰白的清冷感。
    他忽然叹气“算了,随你怎么叫吧。”说到底只是一个名字罢了。
    一个人若想认知自我,无意义的名字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顾归尘见他有了点活泛气,终于鼓勇气,小心问道“你不是洛九陵又是谁呢”
    况且,天下除你之外,也无人可用这个名字了区区三个字,被铭刻在史书上后,早拥有了无可复制的独特涵义。
    洛朝脑海里思绪乱飘,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这个问题
    “嗯,你问我,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
    “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那论身份,我现在是无门无派、无师无友、无名小卒一个。”
    “论亲缘,无父无母,族亲就更没有,所以算个流浪的孤儿。”
    “论修为,菜鸡一只。”
    “论技艺,什么活计都会做一点,可算是厨子裁缝木工农民等等,不计其数。”
    “还有啊,论地位目前算个低阶修士吧,也不高不低的”
    他嘀嘀咕咕的、论了乱七八糟好大一通,顾归尘是越听越懵,不由自主问道“所以你就是你啊,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洛朝听了就笑
    有事情呢,和这个傻子讲不明白的;
    傻憨憨看事情总很简单,纯粹无杂念;
    他有时候啊,还真的会感到羡慕。
    殊不知,你不仅是你,还是旁人眼里的你;
    有无数道目光,就有无数个你;
    最后啊,别人只认定他自己的心中的那个你即便可能是假想出来的,你却为之误导,在“无数个你”之间,意识错乱割裂,最终走失了。
    前路茫茫,后路也茫茫。
    雪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轻,一番无法互相理解的无意义交谈后,两人又沉默下去
    洛朝在放空大脑,不愿继续多想什么;
    顾归尘在发呆,同时想些有的没的。
    比如,欢欢一行人回客栈了吗去哪里买条补偿给洛九陵当道歉礼物的小裙子什么样的小裙子他会喜欢呢天很晚了,何时才能回去呢他不怕冷么,明明平常早晨都懒得起、极怕出被窝的
    正想七想八的,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顾归尘低头一看洛朝在冲自己笑,模样很灿烂。
    “我问你啊你不是说,自己看人从不看表面的么”
    他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那你看我,看进我的内在,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归尘心中立刻冒出一句格外精辟的话
    一个蛮横不讲理且特别能吃的、暴躁顽劣一天不捉弄人就不舒服的小孩子。
    最后三个字是重点,毕竟这人大部分时候,没一点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但他难得没口直心快说出来他真的不想再惹人生气了。
    于是斟酌几秒,说了一句算不得假话的甜言蜜语
    “一个很可爱的人。”
    洛朝准确捕捉到他眉宇间的些许纠结,猜测他有些话没敢说出口,不由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阵,他又感到迷惑“为什么偏偏是可爱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
    他“额 ”了好半天,自己居然也没组织出个合适的形容词,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他在这个傻憨憨眼里,任何一点诸如威严、华贵、清雅等等各类优质的正面形象全没有了,崩塌得半点不剩。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他转念又想到
    算了,尊严都尽失了,还要什么形象
    管它呢,反正老子也习惯了,就这么着吧。
    他瞬间决定,往后在顾憨憨面前,也要毫不顾忌、尽情放飞自我,虽然他留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
    忽的,顾归尘把脑袋往下探了探,离得更近了他以为对方是想说什么紧要事情,没料到,下一瞬,憨憨问了句“你饿么”
    洛朝“”
    这话你问我已经辟谷的修士难道会感到饥饿吗
    顾归尘却仿佛已然习惯了他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甚至潜意识中,默认他是个不吃饭就会饿死的普通人
    “你今天午饭晚饭都没吃,肯定饿慌了吧。”
    说着,他从黑暗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掀开盖子,里头瞬间蒸腾起热气 ,洛朝支起脑袋,错眼一瞅哟呵一笼蟹粉烧卖
    “你怎么会有这个”都多晚了铺子早关门了吧,居然还有热的吃食
    顾归尘语气自然地答“我上午在街上就买好的。”
    洛朝以眼神表示怀疑上午买的早该凉了吧
    他接过顾归尘又不知从何处掏出的筷子,迷迷糊糊捧起那个盛烧卖的容器,放到眼底一瞧,突然惊叹了一声
    “这他妈的,是丹炉吧”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见顾归尘无辜地眨眨眼睛,似乎在小心地反问丹炉不可以么难道有药味
    洛朝叹气“你怎么老在这些古古怪怪的地方,耍机灵呢”
    用丹炉给烧卖保温,得亏你想得出来。
    平常要有这儿十分之一的聪明,也不至于憨成那副无可救药的模样。
    他迅速吃完这一笼烧卖,抹掉水蒸气在鼻头凝结的水,递回丹炉“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一夜,连窗前积雪映出的光,都格外静谧。
    第二天早晨,顾归尘和平常一样,同刚醒来的洛朝道早安,他看着对方伸懒腰打招呼洗漱喝茶吃东西明明一切如常,却总感觉有哪里变了。
    言语神态动作等等,似乎更轻松自在了虽然以前也不曾特意拘束过什么吧,可直觉就是告诉他某些地方不同了。
    仿佛,有什么深埋其内心的东西被骤然卸下,那份自由随意感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不太懂这是为什么,但总归,对方变得更坦诚是件好事,也就不去多想。
    其实,要洛朝来形容,一句话便可囊括自己的心态变化老子放弃治疗了。
    还装个什么装,任何堆砌逼格的行为,在憨憨面前都是无用功,本质早被人看破了,何苦再伪装什么,还不如放飞自我。
    与其继续端着,扮演出某种样子掩饰自己,然后再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破,羞耻感爆棚还不如一开始就显露本真,哪怕会被看透到底,也比伪装不断被戳穿的尴尬羞愤来得好接受。
    一旦决定完全暴露本性,不再特意掩饰什么,他挑剔讲究的性子便显露无遗了当然,以前同样很挑剔,只能说,从前未曾曝露得如此彻底。
    比如,眼下这顿午饭,他不断用筷子敲碗,叮叮当当哼歌,迟迟不夹东西来吃。
    顾归尘以眼神问他你难道要我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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