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知道对方根本听不见, 洛朝还是笑着, 自顾自说了下去
    “难道, 你觉得自己不怕冷吗”
    他接起一片绒羽似的雪花,感到那点碎雪在掌心融化,一片冰凉, 声音近乎叹息
    “可是啊我总觉得,你从身到心,都冷得很。”
    像一个拼命把恐惧隐藏起来的孩子,哪怕已经被冻到颤抖不已,也不愿被人发现,于是, 就将自己埋藏到更深的黑暗里去。
    洛朝本来已后退半步,还特意将自己的伞举远了,现在, 却重新靠到那人身畔, 把伞面侧过去半张
    “算了反正你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
    “就当是我可怜你吧”
    “毕竟, 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幸啊, 帝王为人撑伞, 无数年来的头一遭”
    “若是在上一世,不小心被什么史官看到了,你可是要被载入史册的”
    “对我感激涕零吧,傻子”
    他眉目含笑,语带傲然和调侃, 十分自得其乐,可身畔的人只闷声走路,竟使这本该十分温馨的一幕,像一出黑色幽默的双人悲喜剧 一个人只顾自说自话,一个人只顾低头看路。
    两人重新并行于风雪中,身侧的人群只偶尔稀疏,多半十分密集,因此,他们常常被人流顿住步伐,靠在一起如乌龟般慢慢挪。
    洛朝则不管脚步快慢,一直保持着能为对方挡住头顶风雪的距离,同时嘴里不停念叨着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他甚至都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许,他心底在想
    反正在这里,你什么也听不到。
    他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偶尔也有满面风尘、面容间尽是疲惫与愁苦的人这些人,是流民、乞丐、孤儿、游子、行商
    一瞬间,他本来明朗的笑意忽然暗下去,声音极轻“阿尘,你看他们同我们,像不像”
    一样是无处可归的流浪人。
    只是,我们大概比他们更惘然迷茫,因为,哪怕上天眷顾,给予一次至为珍贵的新生,你我也依旧不知该往何处去。
    被命运厚爱着,可仍然活得这样惨败,这真是无能啊。
    想到这里,他居然凑近对方的耳畔,继续轻声问着
    “你啊,怎么偏偏就想着要证道呢”
    “道途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好呢”
    他默想着
    若是尚且活在人间,那风雪中漂泊无依的人们,还可为自己拾起柴火,并期望依靠这点柴熬过又一个冬夜,于是点燃它,终在第二日清晨,抱着余烬冻死在一个温暖的梦里。
    可惜啊
    我不会死去,也不会入梦我只是,捻着余烬里的火星,遥望清寒远山畔、那将升未升的朝阳,想到
    又一轮冬日升起,那下一个寒夜,也将不远了。
    我盼着再度将冬夜熬过去时,就能迎来一个终结,我期盼不必再看见朝阳升起可我见到日月无情、天地轮换,而我的存在,竟像它们一样永久。
    这是酷刑吧惩罚我的酷刑、困锁我的囚笼、磨蚀我的永劫。
    那些渴望永生的人,真是幼稚、自大、狂妄他们误以为对生的贪婪可以支撑他们永远走下去,这何其愚蠢
    而你和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
    你心底一定清楚
    生命会有终结,真是一种幸福。
    那一刻,他几乎想抚上对方的眉眼,问一问这个从来固执的人
    为什么呢你那永不放弃的证道执念,究竟因何而起呢
    不过,我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这一次啊,我并非来寻求一个名字或一个答案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这般想着,洛朝又笑起来,那笑容甚至带了份少有的清澈和真诚,他微微侧身注视着身畔的顾归尘,对方此刻正低头垂眸,在一个杂货摊子上拾起一把糖,可付过钱后,他的目光还是来回扫视着货摊这里卖的都是些小孩的零嘴。
    他面色没什么变化,却偏偏让人感到一种犹豫不决,最终,好像实在挑不出来,只能每样都买一些。
    而买东西向来果决的洛朝,趁对方纠结的空当,早已选好几包桃酥、杏酥,挑出几块放在嘴里嚼着,见顾归尘最终抱起一堆糕点甜食,躲到一个街角,一份份艰难归类到储物灵器中,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想着
    你为谁买的呢出门之前也不问一下
    看到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虽是在置办年货,却根本毫无经验,买东西更是毫无章法,往往是瞥眼瞧见什么,犹豫一下,觉得也可以买,便很干脆地拿起来付账走人
    这得亏他是个修士,不缺银子,更不缺储物空间,否则,哪怕给他拉个马车过来装货物,都不一定放得下。
    嗯,这等毫无感情的土豪式直男购物法,若是放到现代社会去大概也挺受人欢迎的
    毕竟谁不想和土豪做朋友呢
    洛朝稍微想象了一下
    顾归尘穿着高定西装,在现代社会的某个大商场里,面无表情地刷着黑卡扫荡货物
    他再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并真心觉得
    若真有这一幕,只怕很少有人能透过顾归尘高傲冷峻的外表、不带感情的流利刷卡动作看出里头深度受困于选择困难症的迷糊傻子本质
    正笑着,就见顾归尘又在一处糖画摊子前顿住脚步,他粗略扫了一眼摊前挂着的几十种糖画样式,神情竟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会动了。
    洛朝还咬着桃酥,见了努力憋住笑,怕自己被呛到,又忙把嘴里这块酥赶紧咽下去。
    而顾归尘默然良久,最后果然对那个年过中旬的摊主大叔说
    “每种都要一份。”
    那大叔震惊了,不过上门的好生意也没有推拒的道理,就吞吞吐吐说需要等很久,客人可以过会儿再来拿。
    顾归尘听言点点头,只是眉头带了点微不可见的郁闷,转过身又开始新一轮的年货发掘。
    最惨的一次,是挑春联,那种卖书墨的大店铺,往往是一下子写上千对不同的句子,由着人来挑,因而顾归尘甫一迈入店门,就被深深震撼了,维持着茫然空白的表情,不知所措足足两刻钟。
    还好有眼尖的伙计及时来做了指引,推荐顾归尘买三十幅对联打包销售的一整盒套装,连窗花、门联等都配好了。
    洛朝眼睁睁看着顾归尘迅速付了帐,飞也般逃离了这个选择困难症患者的噩梦之地。
    他一路跟在顾归尘身侧,也看了一路,有时笑得直抖,手里的点心都差点握不住,他好半天才勉强止住自己的哈哈哈,恰好此刻两人被拦在一个街口,那里一堆杂耍艺人正趁着集市人流密集,赚取年前最后一次卖艺钱。
    耳畔是吆喝声、欢呼声、笑声而拥挤人群中,二人再次离得极近,洛朝若是再向那人靠近一步,大概就能把人揽到怀里了。
    在这等热烈气氛中,似乎那漫天飘雪都融化了,小孩儿与大人们,脸颊都被风雪呼得通红,面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洛朝笑得眉眼弯弯,两颗洁白的虎牙露在外面,一瞬间,竟褪去了那些城府心计、阴暗沉郁变得像个真正的少年,干净、纯粹、透彻、明朗。
    他侧过身,两人顿时靠得更近了,远看,简直像在拥抱。
    若非眼前之人永远也无法被自己真正触及,那么,他大概会把下巴搭在对方肩头但此刻,面对一个幻影,他只是凑近那人的耳畔,聆听对方清晰又遥远的呼吸,也感知到自己温热的吐息,他轻声笑道
    “你啊,就是块冰皮月饼。”
    洛朝爱美食,所以生平用物来比喻人,从来不会先想到那些正常的松、竹、花等雅物,而是最先想到吃食。
    他想来想去,若要用一食物来比喻顾归尘,简直没有比冰皮月饼更合适的了
    表面看上去冷冷的、很不好靠近,但其实,那冷硬的外壳只是一层伪装,且只有薄薄的一层。
    将这很薄的一层外皮咬开后,你就会发现,里头的馅儿,都又甜又软实在是,好欺负得很。
    而且,欺负起来也很有意思,因为这家伙反应实在慢,等他意识到自己被戏弄后,往往木已成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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