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够了,至少小丫头肯回来,说明心里还是有他的。

    这么想着,姚山心里安慰不少,跟老爷子和林霁尘道了别,视线转到姚光身上。他欲言又止,点了下头,转身要走。

    “等一下”

    身后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姚山心一跳,回头。

    姚光站在林霁尘身边,偏头看着旁边的电线杆,手局促地捏着纸袋的细绳,“我的婚纱还没找到合适的人订做,你”她抿了抿唇,加快语速一口气说完,“你帮我想办法。”

    还跟小时候一样霸道。

    姚山笑了声,小时候啊

    眼眶微热,他点着头,“好好好,我让小孙给巴黎的高定工坊。”

    姚光瘪瘪嘴,瞅他一眼,嘴巴撅起来,慢慢吞吞抬起手,“这是我亲手做的,爷爷不要,就给你了。”

    明明是机场免税店买的

    姚山嘴角的笑纹扩至眼梢,倒也没驳她,“欸”了声接过来。

    视线在她和林霁尘身上转了圈,林霁尘笑着朝他颔首,他当即红了眼睛,侧身揩了把眼角,回头笑道“你们俩要好好的。”

    拢紧大衣,转身走了。

    雪花落在他眼里,竟是暖的。

    姚老爷子看在眼里,跟着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于他而言,手背手背都是肉,他自然是最希望父女俩能够和好的。

    可见面容易,这么多年的隔阂,哪是说和解就能和解的此刻的父女俩,就像两块断裂的木板,五年的时光早已将断面磨平,就算强行接在一块,也会发现这缺一个角,那少半寸面的。

    要想彻底拼上,还得继续磨,慢慢磨,直到把彼此的棱角都磨去。

    今天能是这么个收场,已经很不容易了。

    姚山走后,雪也停了。

    云翳慢慢散去,晚霞静静挂在天边流淌,颜色深浅不一,温柔地挂满每一个树梢。

    按计划,两人明天回国,今晚就在老爷子住在老爷子这。

    到饭点,老爷子让人准备晚饭。

    姚光好久没回来,怪怀念的,在院子里跟狗一块玩雪。半年不见,萨摩笑得更傻了,跟邻居家的柴犬一样,拍个照传到网上,没准能火过do。

    “刚学会打抹茶,你尝尝。”

    老爷子乐呵呵地请林霁尘进书房,亲手捧了杯茶给他。

    林霁尘虽然不懂日本文化,但看这半浑不浊的水,杯底还沉着大半没打开的抹茶末,味道应该挺一言难尽的。

    看了眼老爷子的笑脸,他心一横,还是喝了。

    “小光妈妈的事,多谢你帮忙了。”

    “应该的。”

    林霁尘无声清了清嗓子,重新绽开得体的笑。

    腰背笔挺,身上线条被衬衫修敛得妥帖干净,阳光在他周围镀上一层金边,像晨光熹微时,高山之巅一株迎风而立的雪松,朔风不侵,经冬尤茂。

    容止可观,进退可度,这后生确实不错,小光捡到宝了。

    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扫了眼袖扣,眉眼更弯了,“还戴着呢”

    林霁尘垂眸觑了眼,笑应了声。

    这对星空袖扣和耳环,是老爷子买了送给他们的。为了谢他用a的身份,帮姚光解开心结。

    估计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她这么风风火火的一个小姑娘,也曾抑郁过,就在她妈妈自杀之后。她手腕上还留着一道很浅的刀痕,平时总拿手链挡着。

    “我听你父亲说,你转专业了改学计算机打算进军ai领域,主攻医疗方向”

    林霁尘点头。

    老爷子翘了下唇,“我老咯,听半天也听不明白。不过市场是多变的,你们年轻人是该多钻研点新东西,才不会被淘汰。”

    转了转杯子,摩挲着茶杯上的浮纹,“为了你奶奶还是为了小光”

    林霁尘浅浅地牵了下嘴角,双手搭成塔状。陶瓷茶杯里起伏不定的抹茶末,映得他漆深的瞳仁泛着暗淡的光。

    窗外传来清脆的笑声,他下意识仰头看去。

    小丫头正跟萨摩丢飞盘,傻狗不知道看路,一头扎进雪堆里爬不出来,就留个屁股在外面狂摇尾巴。小丫头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眼泪哗哗。

    跟狗一样傻。

    林霁尘指尖转着那枚星空袖扣,嘴角情不自禁向上,翘起一春的明媚。

    为什么要转专业值吗

    从他决定回国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人这样问过他。他的父母、导师、同学还有之前那个万年老二。

    有什么值不值的呢,他只是这样想,就这么做了。

    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脆弱的时候。

    高一那年是道坎,对姚光是,对他也是。

    那时候集团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后来又闹出员工自杀。明明是自己做事出纰漏给公司造成巨额损失,被扣奖金,他却非把锅都推到公司头上。

    一时间,社会舆论四起,比前几天那回微博风波还严重。集团内部分裂加剧,林雁声和薛茗焦头烂额。家门口被人贴满恐吓照片,窗户玻璃隔几天就要被砸坏一次。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人实名举报他中考成绩有水分,把省教育厅都惊动了,连夜派了一队人下来查分。

    一夜之间,他从人人羡慕的天才神童,沦为人人喊打的骗子。去超市买瓶水都要遭人白眼。重症监护室的奶奶听说了消息,情绪波动剧烈,没熬到手术就去了。

    这大概是他光辉人生中经历的最大波折。

    骄傲如他,那段日子还真傲不起来,甚至可以说颓到烂泥里去了,旷课酗酒打架都成了家常便饭。大约班主任也对他失望透顶,骂也懒得再骂,摇摇头让他收拾东西回家。

    当然,他原话说的比这难听。

    不是让回家,而是直接喊的“滚蛋”,当着全班人的面。

    头先他风光时,成天围在他身边的“兄弟”一个比一个怂,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哑巴。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然后他还真就滚了,什么也没拿,什么也不想拿,扭头就走。

    但没想到的是,他还真拐出来了一个

    小丫头一边喊着“你等等我啊浑蛋”,一边抱着他的书包吭哧吭哧追在后面。

    夕阳万顷余晖披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就是一团炫目的光,就这么径直朝他奔来,没有丝毫犹豫。发丝飞扬间,仿佛都能抖落星辰,像个女版盖世英雄,驾着七彩祥云来救他。

    然而她都追上了才发现,自己的包没拿,真是

    傻这种特性会遗传,以后可不能让她带孩子。

    那会儿他虽落魄了,但少年心气儿还高着,总感觉她是在可怜自己,而他不需要可怜。

    所以最后不仅没搭理她,还把人冷嘲热讽了一顿。

    给人气得,真就再没找过他。

    不过那会儿他也没当回事,总觉得这回吵架跟之前没什么两样,过两天就好了。如果她实在还生气,大不了他多买两杯奶茶,给人道歉去。

    这大概就是人的通病。

    年少时,总是觉得未来的时间还很长,有些话可以留到以后慢慢说。然而谁又能想到,当时没道成的歉,竟活生生在他们中间划开了五年。

    后来他时常会想,如果当时没有拒绝那双伸向他的手,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那空白的五年。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穿越回那时,把那死要面子的混蛋给臭揍一顿。

    但幸好,老天爷对他还不赖。

    窗外,傻狗终于把自己从雪堆里刨出来,溅里姚光一身雪。她尖叫着跑开,头上还是落了几片雪。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眨着,可怜又可爱。

    林霁尘忍不住笑出声,胸膛闷闷发震。姚老爷子奇怪地看过来,他面上闪过一丝窘迫的红,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抹茶。

    茶末没打开,水也冷透,喝起来更加涩口,他吃着却格外甜。

    “小光和她爸爸的事,我代他们俩,再跟你道声谢。”

    姚老爷子突然严肃起来。

    林霁尘也郑重其事地朝他鞠了个躬,“爷爷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他只是希望小丫头能开心。

    他的宝贝,就该没有遗憾、无忧无虑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享受所有人的疼爱。

    吃过晚饭,老爷子又找朋友下棋去了。

    姚光在屋里坐不住,拉着林霁尘出去散步。

    冬夜的东京,空气相对北城要湿润些,风吹来,不至于那么凛冽如刀。

    一轮弦月挂天际,底下是皑皑素雪,脚踩在上面,碎开“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路灯暖黄,偶有六角雪花从杂在住宅区内的红色鸟居上飘落,晶莹剔透。

    姚光没走几步就停下来,掀着眼皮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腿疼,走不动了。”

    林霁尘扬了下眉梢,溜她一眼,“刚才跟狗玩的时候怎么不疼”

    姚光冷哼,“谁让它没昨天晚上那只狗,狗呢”

    “嘶”

    林霁尘蹙眉吸了口气,抱着两臂睨她,看她这翘着下巴肆无忌惮的小模样,摆明了是仗着自己舍不得把她怎么样,胆子才越来越大的。

    还真是被他宠坏了。

    林霁尘无奈地偏头笑了声,舔舔嘴角,掐了把她的脸,“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说完,转过身去蹲下来,两手腕后勾,朝她招了招手指,“上来吧,我的小公主。”

    姚光得逞地嘻嘻笑,伏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还嚣张地喊了声“狗子驾”

    林霁尘侧头斜她一眼,“嘁”了声,嘴角压不住地翘了翘,背着她往前走。

    四只脚印在积雪上汇成两只,拉长了岁月的记忆。

    东京是座实打实不夜城,几街之外就是六本木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而这里只有数间安静的庭院,门口亮着灯,玄关上挂着每家每户的姓氏。光秃的枝桠越过矮墙探出头,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每一扇门、每一枝叶,都印刻着他们之间空白的五年。

    姚光兴致勃勃地跟他讲各家的故事,林霁尘耐心听着,脚步不由自主慢下来,像是在弥补那段空白的时光。

    讲着讲着,姚光突然停下来,小声问“阿尘,我许的愿,你是不是都能帮我实现”

    林霁尘笑,没有半点迟疑,“当然。”

    姚光抿了抿唇,眼里藏不住欣喜,唇瓣凑到他耳边,“那你快点到22岁吧。”

    到了22岁,就能娶她了。

    说完,姚光亲了他一口,赶紧低下头。两只胳膊害羞地在他脖子上收紧,软绵绵、轻飘飘,像一团云。

    林霁尘心神不受控地荡起微澜,“好,我马上到22岁。”侧头在她额头回了一吻,声音散在风中,无限缱绻,“用跑的。”

    姚光更加不敢抬头,脸深埋在他颈窝,放任唇角高高扬起,偷偷抬眸往外瞧。

    今夜月色很美,素白天地间,目光所及皆是明朗。而他眼里藏着笑,似万千星辰中的一颗,瞬间温柔了沿途万般风景。

    他们俩,一个是光,一个是尘,从来相伴相成。

    尘埃渺小,有光照射,才能清晰于世;而光有尘折射,方能氤氲得更加绚烂鲜活。

    周岁的时候,他们躺在同一张婴儿床上打架;

    十岁的时候,他们又因为吵架,被老师请家长,回家被罚没饭吃,又窝在一块分吃一包泡面。姚光吃面,林霁尘喝汤。

    十六岁那年,又不幸弄丢了彼此。

    命运顽皮,从他们的岁月里偷走了五年。

    但好在也留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去弥补缺失的曾经。

    和光同尘,和起光,同其尘。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一生,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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