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赵格非很难说,自己看到这双眼睛是个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像水,很柔和的水。
清蓝色。
不深。
那人拾阶而上。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来到王府正门的门槛外,收了手中的伞,压低,在门槛上磕了磕,让水出来。
一切动作都很闲适,像个游子回家。
赵毓帮他甩了甩湿伞,“你从哪儿淘换来的破伞,怎么还有洞”
殷忘川单指碰伞,将伞柄伸到赵毓眼前,让他自己看,伞柄是酸枝木,大篆刻着 祈王府 三个字。
赵毓,“再好的东西用久了,也该扔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忘川,“不想扔。”
赵毓没说话,将伞还给他,右手的袖子动了一下,指了指赵格非,“这是我闺女。”
赵格非向前走了一步,以晚辈的身份行礼,却没有说话。黄枞菖方才忘记告诉她,这位 前王府过了明面的那个啥 ,姓甚名谁了。
赵毓,“你应该叫他殷二叔。”
赵格非恭敬的向着殷忘川又一施礼,口中来了一句,“殷二叔。”
殷忘川,“”
黄枞菖,“”
赵毓,“小殷也是体面人,我闺女总不能叫你殷大叔吧。得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在外面站的也不短,屋子里面有热茶酒菜,咱们啥事都进去说。”说着,伸手,做出一个让的姿势。
殷忘川单手握伞垂下,不再说什么,径自向里走。赵毓跟着他,而赵格非和黄枞菖则跟着赵毓。只是,,在浓重的药味儿和名贵熏香掩盖下,她闻到了淡淡的血,飘着甜味儿,有些发腻。
赵毓边走边说,“这里我也是很多年没进来了,一直都是黄瓜在管,他招呼人翻地除草,这里才没有荒。”
殷忘川回头看了一眼黄枞菖,其实,他俩不熟,真的不熟,一直都不熟,“多年未见,大总管发福了。”
赵毓惊诧,“黄瓜原先是个蟹壳黄脸,可是他过午不食很多年,现如今已经瘦的快成黄花菜干儿了。”
黄枞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殷忘川,不言不语。
殷忘川则说,“年月太久远,我忘记大总管当年的模样了。”
过了祈王府的小沧浪,有一道飞虹长廊,尽头是一个临水建的院子,不大,却玲珑有致。那是殷忘川当年的旧居。
长廊尽头有伸入水面的青石,他曾经喜欢站在上面,在夜深人静时分,他可以很轻易的在亭台楼阁中翻飞,只是回到高昌故城之后,整个西疆再也没有这样青草如碧丝、烟雨似飘摇的庭院,如今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事事休,这里却依旧如故。
酒宴设在花厅。
菜谱是赵毓亲自写的,满眼看去,都是赵格非并不熟悉的菜肴。说丰盛,也算丰盛,可是说简单,也十分简单。
烤到外焦里嫩的羊羔。
烤鱼,皮酥掉。
一盆用各种杂菜炖煮的汤。
粗麦做的馕。
杏子酒。
几个果盘,里面摆放着葡萄,蜜瓜,还有大个的像枣子一样的蜜饯,应该是从波斯运来的枣椰。
殷忘川,“凤姑娘的手艺”
赵毓,“凤姑娘早已经是谢夫人了,有了诰命就回家养娃了。这是我的手艺。”
殷忘川,“我以为你会摆上御膳,就是当年王府做的那种菜肴。”
赵毓让大家都都坐。
随后才说,“当年祈王府的饭菜到都是龙肝凤胆,只不过吃饭的人一个虚与委蛇,一个虚情假意。”
“小殷,我记得你说过,一颗土豆,一根黄瓜,一支豆角都有灵气,既然吃了它们,就要活的比它们更灵透。”
“既然这样,还不如弄一些咱们在西北吃的热食,虽然粗一些,却是货真价实的真心实意。”
殷忘川,“你伤重吗”
赵毓,“还成。”
殷忘川,“我没想杀你。”
赵毓点头,“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杀我,那晚就不会射灭着火的飞箭。”
殷忘川,“我没想到你在那里,承怡。”
赵毓,“那晚我本来睡了,就是心跳的厉害,醒了,出城看看。一切也是临时起意。”
很久,没人再说什么。
黄枞菖命人进来布菜。
除了赵格非,每人的酒盅中都满上杏子酒,而赵格非的面前则摆着荔枝酸酪浆,镇着碎冰。
此时黄枞菖捧着一个黑檀木盒子,放在桌面上。
赵毓将木盒子推到殷忘川手边,“当年你告诉我,西疆太平了我去拿这根玉钗。如今那里也是一言难尽,这根钗,我无功受禄,寝食难安,所以原物奉还。”
他说着,亲手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根玉钗。
正是那一晚,从殷忘川手边飘落,劈开赵毓束发的红莲玉扣的钗。
如今赵毓束发的依旧是那枚红莲玉扣,只不过用黄金化成极其细密的丝线,弥合了所有的碎玉裂缝。
殷忘川没动手,“送你的,就是你的。要是不喜欢,随手丢弃,甚至碎成粉,都随你。”
赵毓,“这几天我想来想去,也明白了。你原先想要炸那批石脂水,后来,见我在哪儿,甚至后来见到了文湛,你临时变了主意。你不想杀我,甚至不想杀文湛,你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引起大麻烦,将雍京城的守军搅乱,好让程风跪在午门。”
“不。” 殷忘川,“我未必不想杀他。只不过,他死,你摄政,对于我而言,情势也不会好转。”
赵毓用他的筷子为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他的吃碟中。
殷忘川拿起来筷子,吃了一口鱼肉。
赵毓,“你想我做什么”
殷忘川,“徐绍。”
“他阻了我南下的道。雄鹰也飞不过去的大鲜卑山如果没有那位徐总督,对于我,一马平川。”
“承怡。”
“既然徐绍是你为大郑皇帝铸造的北境长城,”
“那么。”
“我要你亲手毁了他。”
在赵格非看来,这顿饭吃的貌似安宁,其实氛围冷淡无比。原来,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不一定见面就如同彼此撕咬的野兽,也是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吃完一顿饭菜的。
宴罢,她随赵毓送客人出府门,雍京连绵了数日的雨水终于停了。
殷忘川撑着那柄旧伞,像老友道别一般对赵毓说,“留步。”
徐缓下台阶。
去到平地,回望祈王府,还有站在正门廊檐下的赵毓,那人一身黑色缂丝,在他头顶的黄金匾额的映衬下,犹如剥离了矿石粉末的铁,显得坚硬异常,却真实无比。
殷忘川明白,西疆边境上那个穿着土布褂子,蹭没藏大和尚寺庙中的吃喝,端着水罐子给雕刻佛像的工匠们破碗中倒水解渴的 赵毓 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金刚经中的梦幻泡影,已经烟消云散了。
赵毓一直看着他。
黄枞菖忽然凑近,极抵的声音问,“王爷,是否下令截杀”
赵毓摇头,“拦不住,不要再枉送性命。”
“承怡。” 殷忘川终于转身离开,向前走,声音却留在身后,“我在北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