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北境外无边无际的封冻冰河。

    雍京城敲响晨钟。

    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钟暮鼓无休时。

    程风双手捧血书跪于大正宫午门。

    同时,南城百尺戏楼上垂下一巨大白色的条幅,条幅的尽头垂着一个女孩子,已经死去,绳索绞住她的脖子,头发披落。前一刻还在欢喜的人群发出尖叫,钱塘潮水一般涌动四散逃命。

    伴随着雍京的晨曦,条幅上红色的大字分外恐怖,鲜血淋漓。

    冤冤冤

    赵毓左肩的伤极重,即使是太医局的谢翾飞能起死回生,将所有嵌在肉中的断箭细碎完全清理出来,也是一天一夜之后了。

    喝了安神的药汤,赵毓开始发热,一直昏昏沉沉,面色倒是安宁,不像死了,倒像是睡着一般。只是,当汤药的功效过了之后,整个左肩和手臂如同被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割筋肉骨髓的疼痛,赵毓忍不了。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右手一把扯住旁边的黄枞菖,“陛下呢”

    “微音殿。” 黄枞菖连忙扶着他的后背,让他坐的舒服一些,“见您醒了,已经让人去请了。”

    “别,别叫他。” 赵毓推他,“你去门口望风。”

    黄枞菖,“干,干嘛”

    赵毓,“我自己弄弄,发发汗。”

    黄枞菖,“”

    他虽然是内宦,但好歹也算是个正经人,听见赵毓这些话,脸上红白乱变,真不是个颜色。

    黄枞菖,“不是,那个,这个时候,祖宗您还伤着,您,那个,悠着点儿,”

    赵毓推着他起来,“别扯淡了,快去。”

    黄枞菖见他当真要撩衣服,赶紧向外走,直接到寝殿外。

    站了一会儿,就远远看见文湛回来,不知怎么了,他心中一咯噔。他想起赵毓,即使他性子乖张,此时也有些反常,于是下意识向里跑,可是又想起赵毓的嘱托,不能空着门,只能站定。

    黄枞菖心里砰砰乱跳,皇帝走的极快,犹豫着,就看见文湛到眼前了,于是连忙跪地,“主子。”

    文湛,“你怎么在这里承怡呢”

    黄枞菖,“呃,他在,,那个,”

    文湛本来没耐心听,可是黄枞菖的只言片语飘了一耳朵进来,他大致想到了什么,一只脚踏进寝殿,随即转身出来。

    雍京这几天阴雨连绵,大正宫天承殿重檐庑殿顶,五脊四坡垂着水。

    一柱,两柱,

    雨水有一种蒸凝的气息,却混淆了一丝奇异的香气萦绕于鼻尖,

    文湛急急忙忙进寝殿,就看见赵毓拿着一杆镶着红宝石烟嘴的烟枪,正在用蜡烛烧鸦片膏子

    去年抄沈臻的家,有一大批上好大土,本来应该全部销毁,文湛没注意到,赵毓居然私藏了几盒子烟土。

    所幸,赵毓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没往嘴巴里面送。

    赵毓看见文湛,手指一松,烟枪掉落在地面上,红宝石烟嘴磕在地面上,金石相撞的声音,带着切割咽喉的锋利,消弭在九重深宫中。

    文湛一把扯起来赵毓,扬起了手,后悔,生气,愤怒,最后淹没在心疼当中,扯着他的心,早已经碎成齑粉,沉默着,手却终究落不下来。

    黄枞菖跟着进来,腿都软了,直接跪爬在寝宫的地面上。

    “想打我” 赵毓忽然嚷了出来,“动手啊向这儿打,千万别手软”

    “我自己都想动手了。我受伤你也只是心疼而已,可是如果你受伤,我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

    堵在赵毓心头的恐惧终于宣泄了出来,“那天不应该让你去,我不知道殷忘川进关了,,要是你伤了,要是你伤了,伤了,,我死了也没脸去见老爹,去见大郑的列祖列宗”

    文湛,“承怡”

    “你还不明白吗” 赵毓,“陛下你是大郑的皇帝,你就是大郑王朝其他人,所有人,你的亲人,爱你的人,甚至是你爱的人,我们所有人全部都是你,你头顶的天子十二旒,你身后大正宫的奴隶”

    “生生世世都要为它们卖命”

    “生生世世”

    “不死不休”

    良久。文湛将赵毓推开,俯下身体,将散落地面上的烟枪和烟灯拿起来,连同那盒子烟土,一并令黄枞菖仔细收起来。

    赵毓扶着垂着帷幕的栏杆,“你怎么不毁了这些脏东西”

    文湛,“这是你的东西。”

    赵毓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怕我再忍不住,烧鸦片膏子”

    文湛,“怕。”

    赵毓,“那你还,”

    文湛想要说什么,又觉得距离太近,他说不出口,于是退开两步,“承怡,如果,你可以选择的话,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回雍京”

    “是”

    赵毓斩钉截铁,没有半分丝毫犹豫。

    “”

    许久。

    “因为我是你的主上,所以,只要我心悦你,你就没得选。” 文湛边说,向外走,“承怡,我让他们煮了安神汤,也温了米酒,你喝下能镇痛,鸦片不要碰。”

    赵毓见他要走,“去哪里”

    文湛,“徐绍出事了,北境军情紧急,我还得回微音殿。”

    赵毓坐在床榻上,垂着脑袋,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像一只斗败的乌鸡。他听见文湛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最终湮灭。

    “我没得选,不是因为你是主上,是君父。” 他自言自语,“你是皇帝也好,是三条腿的蛤蟆也好,是猫是狗也好,我都认”

    “,也只能认。”

    “文湛,我的心在你身上,你在哪儿,我只能在哪儿。”

    游丝一般的声音飘了出来。

    寝殿外,黑色琉璃瓦的廊檐下,文湛就站在那里。

    他听到了。

    却没有回去,而是抬头,看着天空。

    此时,大正宫重檐上浓云密集,暴雨倾盆而下。

    皇帝于雍京北城被刺杀未遂,最后甚至动用龙骑禁军的消息被围的密不透风,可是程风状告北境总督徐绍,为夺取北境军权私杀友军,为掩盖滔天罪行将幸存者程氏一家灭门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程风跪于午门呈折;南城百尺戏楼上有人垂尸死荐。北境本来就内有强藩外有强敌,徐绍是一道屏障,可如今这道屏障因为程风和南城百尺戏楼的垂尸显得摇摇欲坠起来,内忧外患的局势越加糜烂。

    微音殿的烛火烧了三天三夜。

    除了烧出一群面如纸皮人的重臣们,其它什么也没烧出来。

    文湛让他们都散了。

    回到寝殿的时候,赵毓终于睡了,也安稳了一些。他的左手和肩膀那边缠着布,裹着药,浓重的药味连熏香也盖不住那股血腥的刺痛味道。赵毓侧着身躺着,嘴巴有些嘟,好像睡梦中还在生气。

    承怡娇气,最怕疼,也最讨厌疼。

    小的时候,一点点伤、一点点疼都让他撒泼打滚,哭喊吵闹,不把大正宫搅闹个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而现在,

    文湛屏退了周围的人,就坐在赵毓床前的脚踏上,抬起手指,轻轻沿着他的眉间描画着,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收回,却被赵毓下意识抓住了。他还睡着,唯一能动的右手抓着文湛的那只手,心安理得到理所应当一般,缩在被子里面,像是珍藏的瑰宝,绝不示人。这一次,他连呼吸都平稳了,药的味道也不再带着割肉一般的刺痛,反而柔和安宁了起来。

    文湛任由他拉扯着,端正坐在脚踏上,向着寝殿的雕花门望出去,大正宫岿然不动。

    雨幕中。

    九重宫阙参差见,百二山河表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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