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上楼,敲了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喊,“我们这里东西够吃,不用再送了。”

    “谁给你送东西是我,老薛”

    “老薛啊,进来吧,木门没插。”

    薛宣平一脚踏进去,就瞧着赵毓就坐在那个小白脸的大腿上,那个小白脸还在一勺一勺喂他吃冰碗。

    不要脸,太不要脸啦

    堂堂元承行的大老板,有事没事就坐男人大腿,说出去实在不像个样子。

    “哎呦喂” 他一捂眼睛,“悠着点,悠着点。”

    赵毓吃的满嘴都是菱角,实在没嘴说话,含含糊糊的打了个招呼。

    薛宣平,“方才我上楼来,碰见了老何和老谢他们。他们说啊,你这样过于惊世骇俗,实在不好,怪不得读书人总是说咱愚民罔知周礼。”

    赵毓把嘴巴里面的东西都咽了,“愚民罔知周礼,这几个字,你会写几个”

    薛宣平掰着手指算了算,“三个”

    赵毓,“字都写不全,学那帮子酸文假醋,也不怕酸倒牙,连豆腐都咬不断”

    薛宣平垂手丧气,撤了竖着的三根手指。

    文湛清淡的说了一句,“薛先生,坐。”

    清雅随和,又说一不二,

    薛宣平重新打量了打量文湛,心中一动,他发现文湛身上的衣料有些怪。这是丝麻交织的料子,虽然不便宜,却不是十分稀奇,而让人心存疑惑的却是上面的光泽,粼粼的,犹如波光。

    薛宣平甚至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

    当真触到文湛的袖子,这才发现,这种衣料上的纹路纠葛了七八层,虽然大抵是白色灰色,其实各不相同,而泛着光泽的是其中三层纹路,那是白,浅灰,和灰三种颜色,丝线中缠着白孔雀的羽,绞着纤细的银线。

    “小哥,这种料子,是狐仙吐出来的吧。”

    赵毓把薛宣平的手打掉,“别瞎摸,脏了不好洗。”

    薛宣平又问文湛,“小哥,你到底什么来路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呢。原先以为你是翰林院的,后来觉得又不是。大家只能大约猜出你出身不错,应该是世家,可是到底是做哪行的,饶是我自诩照妖镜,也照不出你的原形真身。”

    赵毓忽然乐了,“他是我在江宁道上救的一只狐狸。老薛你道行不够,照不出人家的九尾真身。”

    文湛见赵毓吃的差不多了,把琉璃盏放回桌面,说,“我只是依靠祖宗庇佑吃口饭的人,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薛宣平啧啧,“您家这祖宗,可真有本事不但给了子孙一副好相貌,还有一肚子诗书,更有能穿的起这种惊世骇俗料子的本钱。哎,人比人得死。不过,小哥,你是怎么认识老赵的”

    赵毓,“老薛,你在顺天府领俸禄了”

    薛宣平,“没啊。”

    赵毓,“看你这刨根问底的架势,我还以为你给顺天府造黄册呢”

    薛宣平一摸脑袋瓜子,“不愿说就不说,我也不稀罕听。”

    此时,外面戏台上乔良的嗓子一亮,本欲平金奏凯还,怎奈奸臣暗弄权。

    薛宣平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忽然高声吟诵,“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赵毓手一抖,手中的点心都掉到衣襟上。

    文湛连忙帮他收拾。

    赵毓骂道,“老薛,你发什么猪瘟”

    “这不是你教我念的宋词吗” 薛宣平转而向文湛说,“小哥你不知道,老赵当年在西北可酸了,战事吃紧的时候他还安分一些,要是战事稍微缓和一些,他就把我们一堆粗人攒起来,教我们背诗词。”

    “一开始我们死活背不下来,后来他想了个损招,就是吃饭前他把我们都轰到军营前面,让我们捧着写着要背的东西站在饭锅前面。大锅下面烧了柴火,旺的很,锅里面的东西一直翻滚,香气把肚子里面的馋虫都勾出来,可是,背不下来,不让吃饭。那个难受劲啊,抓心挠腮的。别说,平时一年都背不下来的东西,在饭锅面前,三两下都记住了,还记得十分牢靠”

    “我在那几年,还背了不少东西。现在谈生意的时候,不时抛出来,能唬人。”

    如今读书人清贵,会诗词歌赋的,更清贵。

    全天下人有十成,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占了九成五。

    士林学子专心致志在八股,那是高爵厚禄的唯一敲门砖。许多大商贾能写会算,可是写的也多是实用的东西。而这些诗词歌赋,本来就是清贵人家陶冶性情用的东西,浮华无用,却美的令人丢魂,自然不会被汲汲营营,需要奔命刨食的人喜爱。

    所以,喜爱这些,也真能有所建树的,不是那些早已经得到高爵厚禄的读书人,就是有田土有闲情雅致、不为功名生活所累的世家子。

    薛宣平有事没事拽几句,当真是给自己扯了一张大大的虎皮。

    赵毓,“早说过,让你们背些诗词,你们会感激我的,嘿嘿。”

    文湛只是听,他专心致志的给赵毓收拾点心渣。他的手指白皙,长,看着有些冰冷的淡漠感觉,就像羊脂玉雕刻而成,却带着韧劲。薛宣平忽然一伸手,突袭,并且握住了文湛的右手。

    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手。

    指腹上的茧子,需要经年累月的写字方才能磨出来,做不了假,骗不了人。

    可是,这也是一个剑士的手。

    手指,手腕的力度,像玄铁打造的钳子一样,可以轻而易举捏碎自己这只看起来肥头大耳的手掌。

    他甚至感觉到即将骨断筋裂的疼。

    薛宣平连忙松手。

    他再看文湛,而那人已经不再理睬他,而是继续专心致志的给赵毓收拾点心渣,似乎,方才的较量,只是一场虚幻。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屈尊做别人的小白脸

    即使金主是赵毓。

    “小哥。你喜欢岳飞的词吗”

    “还好。”

    “老赵也喜欢。他最喜欢的就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文湛捏起来最后一块点心渣,放在桌面上的瓷盘当中,“不对。”

    薛宣平,“怎么不对”

    文湛淡淡的说,“他最喜欢岳武穆那句,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赵毓看了皇帝一眼。

    十年征战西北,他见过太多死亡,踏破贺兰山缺的豪情早已经被膏锋锷的兵士们、填沟壑的边民们湮灭掉了。面对战争,他苍老的如同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的老翁,很难做到心如止水,却是满目疮痍。

    赵毓从来不提这些,可是,文湛懂。

    薛宣平却很是意外,赵毓喜欢这样悲怆的东西吗他一直以为,像老赵这样少年得志的家伙,不管外表多么斯文孱弱,多么和善,心中必定捭阖睥睨。怎么,他也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且,并不是装装样子

    真的是这样吗

    “小哥,你别不懂装懂。” 薛宣平,“我认识老赵十几年了,他的狗性子我清楚,他可没有这么大慈大悲。”

    赵毓把点心吞下去,“我怎么没有慈悲心”

    “老赵,你这个人见色忘义。我同你认识十几年,小哥与你相交不过三四年,你自己说,是我了解你,还是他了解你”

    可是,

    赵毓心说。

    你与我,文湛与我认识的年头都不短,要是掰着手指头算,相处都是十几年。只是,咱们两个就是个烧火做饭的交情,文湛同我是滚到一个被窝的交情。

    能比吗

    赵毓不欲再同他扯淡,“你怎么上戏楼了”

    薛宣平一拍脑袋瓜子,“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乔老板唱完这一场就上来喝口茶,他说要给我引荐个人认识。”

    赵毓,“谁”

    薛宣平,“鬼占。”

    赵毓,“长生当铺的大查柜。”

    薛宣平,“你认识”

    赵毓,“不认识,只是听说过。满雍京城能叫得上名号的掌柜的们就这么一个姓鬼的奇葩,我没听说过才是奇葩。乔老板是个戏痴,他在戏台子上一向都是不疯魔不成活,怎么学俗人掺和这种事”

    薛宣平,“戏台子上演的是王侯将相,台下却是下九流。乔老板登台有些年头了,花无白日红,最近有些后起之秀后浪推前浪,他是聪明人,难道不为自己谋个后路这桩买卖要是成了,他提一成。”

    赵毓,“鬼占想做什么”

    薛宣平,“还不知道,不过我说老赵,你还想坐男人大腿到什么时候,起来呗,咱们一起见见这个姓鬼的。”

    赵毓,“拉倒吧,我才不去。”

    他说着,双脚还来回晃了晃,“鬼占要是见了我,有些事情就不同你讲了。老薛,你自己去,见了他的面,什么都不说,也不说见过了我,就看着他说啥,还有,重要的是你千万别接招,就是点头哦哦哦就好。”

    薛宣平有些狐疑,“你不会欠了他很多钱吧我听有人说,你把那个学堂的地契拿去抵押了,不会押在长生当了吧”

    赵毓,“雍南学堂”

    薛宣平,“对。”

    赵毓,“怎么有这么离谱的传闻呀,糟糕。”

    薛宣平,“”

    赵毓,“今天初七,我得回学堂一趟。有个小闺女儿等着我讲学。”

    薛宣平,“”

    他看着赵毓拄拐站起来,小白脸扶着他,歪歪扭扭的向外走。此时,楼下戏台子上乔老板扛着枷锁,即将命殒风波亭,小白脸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

    绝对没有悲悯与善意。

    复杂。

    带着杀伐。

    让薛宣平如同树墩子一般结实的身躯,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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