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徵感觉赵毓拉拽,似乎特别想要把他赶紧搀出去,为了自己这把脆弱的老骨头着想,他连忙把袖子从赵毓手中扯回来,“殿下,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您要是还有别的事,您先忙,小老儿微鄙,不敢劳您大驾。”

    “别介。” 赵毓松手后,又扯住老梁的一只胳膊,他说,“您说连陛下都怜惜您,似梁阁老您这样一个,” 说着,他还上下看了看梁徵,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儿,而且是合适的好词儿,于是貌似无可奈何的继续说,“似阁老如此一个那个啥一样的人,我肯定也要多礼敬礼敬。您老认真看脚下,咱们有句老话儿讲,摔一跤折三年,阎王爷不叫您自己去,”

    “殿下,咱们可没这话”梁徵把胳膊也从赵毓手中扯回来,冲着他连忙摆手,“成,成,成,我说实话还不成吗”

    赵毓顿时安静的站在一旁,还像原来那个在毓正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般读书,却在梁徵面前伪装乖巧的学生。

    梁徵深深,深深,无奈的又叹了口气,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也都是出来做官的,自然明白 守望相助 的道理。俗话说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那些所谓的 藩镇 都是大郑的功勋之臣,陛下一意裁撤,旁人未免生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感伤,这也是人之常情。”

    “还有,”

    赵毓倾耳恭听。

    梁徵,“大郑一向的传统是东南赋税赡养西北甲兵,如今西北兵戈已歇,东南总算可以松一口气,难道陛下还想把北境再压在东南之上吗还有,削藩之后,那些苦寒之地的治理,陛下有无任何打算北境一片冻土,小民耕种狩猎自己糊口尚且不够,不会为朝廷贡献多余的税赋,并且为了活人,朝廷尚且需要从关内运送粮食过去,人吃马嚼,这一路的耗费,已是不菲,这些,都需要从长计议。”

    此时,赵毓方才正了颜色,“梁相老成谋国,赵毓想的浅薄,唐突了。”

    “殿下也不是唐突。” 梁徵说,“您的心思我懂。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藩镇不可留,早晚是祸,可是,这一早、一晚,其中的差别犹如天渊。早,可能逼反整个北方,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徐绍不能抵御外敌于大鲜卑山北麓,战火可能直烧山海关,过了长城,就是京师,再向南,则是无险可守的中原大地。真到了那一步,陛下以一己之欲,致使山河破碎,青史上一世圣名就全毁了。而,如果陛下退一步,徐徐图之,善待藩镇,给予高爵厚俸,慢慢蚕食其兵权,长此以往,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则有可能消弭大患于无形。”

    赵毓,“有可能,”

    “对,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梁徵,“我们无法预知身后事。”

    赵毓,“那也可能藩镇彻底割据,国土分崩离析。”

    梁徵点头。

    赵毓,“陛下岂不亦是千古罪人”

    “非也。” 梁徵,“我们无法预知身后事。子孙不肖,非祖宗之过。我们活着的人,只要做到不欺心,不欺苍天,已属不易,不要再筹谋千秋万代了,那是虚妄。”

    赵毓听着想乐,却如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梁徵不能说不老成谋国,他把皇帝的生前身后事都谋算清楚明白。

    话说,皇帝有三怕

    历史。

    古圣先贤,列祖列宗。

    天。

    文湛也曾经说过,“敬天法祖,敬的是天道,要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至于历史嘛。

    虽然大郑历代祖宗们总是把千秋功过,后人评说挂在舌头上,不过呢,这就好像雍京城每个高门大宅的书房里面大多挂着的一幅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书法一般,这都是给别人听,给别人看的。淡泊、宁静、毁誉听之于人嘴上说说容易,真正做到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赵毓总是说史书的教化更重于事实,如果当真在乎那些史官书生的话语,就好像裹上了小脚的妇人。他自诩为破瓦罐,豁得出去,只是一旦果真要涉及到文湛的千秋名声,他却不能不多想想。

    送走了梁徵,赵毓回微音殿,刚到湖水边缘,就看见崔珩在那边喂鱼。他身后是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木盘,里面装着一个官窑胭脂水的碗,盛着鱼食。赵毓接过那个木盘,让小太监离开了。

    崔珩一转身,看到他,“老梁头儿走了”

    “嗯。”赵毓给他抓了一把香油牛乳拌的鱼食让崔珩继续扔着玩儿,随后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珩,“你不是让人给我做了一份白糯米糕嘛”

    赵毓,“嗯。”

    崔珩,“小狼崽子看着不顺眼,把我轰出来了。”

    赵毓,“”

    “崔侯爷这话说的真亏心,陛下哪里是那种不容人的主儿”黄枞菖也出来了,“楚阁老那里有祖宗吩咐准备的人参蜜茶,用的是正经的长白山八两老参,陛下可什么都没说。”

    “我哪能跟他比”崔珩撇嘴,“楚大人是文官出身,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更是夙兴夜寐,再不补着点儿,他还不得熬成小萝卜干再说,他要是倒下了,圣上使唤谁去”

    赵毓不想同他讲,就问黄枞菖,“怎么回事”

    “崔侯吃饭吧唧嘴。”黄枞菖苦着脸说,“这微音殿中如今都是大儒,极讲究食不言,所有人吃饭安静的如同雪花落地,就崔侯爷一个人,吃糯米糕的时候简直就是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那副样子,活像是饿死鬼抢食,根本不能看。陛下怕传出去让言官知道了再参一本,不值当的,就以让他喂鱼的由头把他请出来了。”

    “拉倒吧。”崔珩哼一声,“黄秉笔在司礼监呆久了,颠倒黑白的功力大涨。我不过就,”

    “停”赵毓一听就知道是葫芦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法子断清楚,赶紧拦住崔珩的话头,问他正事,“北境有消息了”

    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崔珩就算浑破了天,也不敢擅自离开微音殿。

    “是。”崔珩说,“定国公裴檀的密折到了。徐绍挡住了高昌军队,而且,那些藩镇也没有乱。更好的消息是,裴檀派人去呼伦湖那边与蒙古王和匈奴左贤王聊了聊,许了些互市的好处,他们似乎也颇为心动。”

    赵毓,“裴公的折子”

    “是。”崔珩点头。

    赵毓,“徐绍呢”

    “你问老黄。”崔珩说,“他也出来了,想必有新消息。”

    黄枞菖连忙说,“徐总督的折子也到了,和裴公写的一样。”

    “可是,”赵毓觉得哪里不对,“徐总督晚了这些功夫,他是怎么想的,又在做什么呢”

    太液池中波浪翻滚,映着已经破开乌云、升上天际的朝阳,散着粼粼波光。水中的鱼,后背如同镀上金光,聚在一起上下翻滚,竟然也是瑞彩千条,显得异常祥和,硬生生的生出一股子百年难见的祥瑞之气。

    赵毓不信这些,相反,他不太踏实。

    “还能有啥”崔珩把碗中最后一把鱼食儿也撒了,“徐总督祖坟冒青烟,让他有机会建功立业。他可是人杰,当然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然要抓住机会,与朝廷讨价还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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