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船。

    承怡,

    祈王

    雍王别苑。

    这里尹徵去年来过,当时他同赵毓一起,像两个从乡下刚进城的傻蛋。

    当时的赵毓更不堪,裹着一个破棉袍,活像跟着他蹭吃蹭喝的穷亲戚,要不是攒局的宗政文辩厚道,就他姐夫赵毓那身行头,他们两个都要遭白眼。

    尹徵觉得,现在看来,有眼无珠,没见识的人,恰恰就是自己,也许,也只有自己而已。

    今天到雍王温泉别苑的时辰,比那次稍微早一些,虽然不是戊正二刻,却也快日落西山。这里依旧是幽林山谷,流水潺潺,屋檐瓦舍俱是朱墙黑色琉璃瓦,昭示着主人一等亲王的尊荣。

    别苑中门大开。

    雍王府的大管家卫锦等候多时了,他最先看见崔珩,连忙过来牵马坠蹬,“侯爷真是稀客。我们王爷给您府邸送的请柬都装满箩了,就没见您赏过脸。今儿怎么有兴致过来一趟”

    崔珩下马,笑着说,“这些年我不是一直瞎忙嘛。王爷功课又要紧,我就想着,我这种不上进的土旮就别有事没事跑过来凑热闹了,省的打扰王爷读书,让圣上怪罪。”

    “侯爷真会说笑。”随即,卫锦看到尹徵,连忙见礼,“哎呦,尹部堂家的大公子。咱们第一次见,这些年您老过的可好呀”

    尹徵没见过这阵势。堂堂雍王府的大总管,皮肉笑的都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平时傲到雍京城那些权贵们见了他都要矮上半头,如今冲着自己施礼,让他全身上下脊椎骨疼。他连忙恭恭敬敬的还礼,“卫公公好。”

    赵毓下了马车,手中拎着崔珩送过来的一包花生糖,笑着说卫锦,“老卫不学好,专门吓唬小孩子。”

    “赵先生这是冤枉我。”卫锦一见他,连忙过来,将他手中的东西接过去,“奴婢让人好好伺候崔侯和尹大公子,赵先生您先跟我走,王爷等您多半天了。”

    尹徵就觉得这一趟来,与上次的感觉天壤之别。

    他们一进园林,就碰到了盛幼杏。

    这位盛小公子是东海水师提督盛执玉的小儿子,他也是上次在雍王别苑结识的尹徵和赵毓。当时他被赵毓踢下水救人,却因为不会凫水反而被赵毓拉扯上岸。他爹虽然镇守东海,诨号狂蛟,海战名将,水性也是出了名的上佳,可是他这个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

    这不稀奇。

    因为,盛幼杏从小在雍京长大,没回过祖籍,没跟从他爹在任上,没见过大海,更不会凫水。

    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已经成例七百余年了。手握重兵的藩镇、将军,还有总督、提督这样的封疆大吏都有儿子居住在雍京城。这些朱门贵公子们说是被荫蔽的苗裔,自幼享受京师的千年繁华,说到根上,他们是被父祖质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人质,置换虎符的傀儡。

    尹徵在尹明扬出征西北的时候就跟随家族回到云中,其实是极特殊的例外。

    “崔侯爷,赵世叔。”盛幼杏落落大方,“我父亲前些时候进京述职,只在雍京住了两天,去拜会了崔侯爷聊了聊东海布防的事,没去赵世叔府上,请您见谅,不要埋怨他。”

    赵毓则笑着说,“他有正经事情做,我有什么可埋怨的对了,你爹身子骨还好吗”

    盛幼杏,“还是那风湿的老毛病,一直养不好,一到阴天下雨全身就疼。崔侯爷已经送了我父亲十几斤虎骨泡酒,想来能缓解个一二。”

    赵毓,“老盛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平时也要多保养。”

    盛幼杏,“王命所致,不敢怠慢。”

    赵毓明白,他同这位盛小公子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连闲话家常都费力,于是把尹徵托付给他,让他们小孩子到院子里面找些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顺便看看冰封的湖水中舞榭歌台上的轻歌曼舞。

    崔珩则不与这群小孩子一处玩耍,卫锦命人带着他到后面的小院子,专门派了两个小戏过来,就在他眼前给他唱几折子西厢记。

    这一次,雍王别苑中的客人并不多,却个个背景不凡。尹徵的父亲已致仕,不过,即使西北王正熏势的时候,也无法比拟眼前这些簪缨华族。尹明扬科甲正途出身,一品文官,但尹氏毕竟只是官僚;而他们,哪个家里不是供奉着十七、八层的牌位,数百年世袭的荣华

    原本尹徵以为自己只不过是重复上一次的经历,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二愣子,随处可见冷淡有礼的轻蔑。

    结果,

    这些人虽然门第高了一些,不过为人却异常和善。

    宗政文辩也在,他本身就是一个厚道人,此时见到旧相识,更是殷勤一些。他带着尹徵和盛幼杏尝遍了王府的美食,还品了品窖藏了几十年的玉液琼浆,也喝到了今冬闽浙供奉的新茶。

    歌台下,有人坐,旁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

    隔离的不远不近,宗政文辩道,“中间那位是徐府的小公子,他父亲是如今镇守北境的甘宁总督徐绍。他旁边那位则是随侯家的小公子,他亲姐姐是吉王正妃。今天吉王也在,只是他老人家辈分高,还是雍王的叔辈,七殿下自然招待殷勤,想来我们也见不到。”

    冰湖旁,山上。

    暖阁。

    雕花窗大开,赵毓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石恺同徐稚,这两个小王八蛋倒是臭味相投,聊得甚是开心。

    距离窗边不远坐着雍王,他低头喝茶,不言不语。

    越筝面前却是老吉王,凄风苦雨。

    他说的却不是自己抵押封地要发国难财,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而是别的。

    “老大,小七。”吉王用袖子擦鼻涕,“圣上已经下旨申饬我三回了,三回了,整整三回了”

    赵毓转过视线,“王爷别急。”

    “我能不急吗”吉王声音带着哭腔,“这俗话说,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再四。一般宗室就算罪过再大,一道申饬就得了,谋反的景王也不过得了两道申饬的旨意。圣上连着这三道圣旨,简直就是我的催命符。”

    赵毓,“下旨申饬,不代表不亲近。王爷是圣上的家人,为了您好,陛下自然严厉一些。雍王自幼受教于陛下,有一丝一毫的过错,圣上也是下旨申饬。他受到的申饬比您还多两次。几道旨意毁不了骨肉情,王爷您,”

    “老大,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吉王一抹脸蛋子,“我同小七能比吗他与圣上就算不是一奶同胞,也连着骨血我呢,我只不过是他父皇的堂弟要说,先帝活着的时候,我的日子过的舒坦,怎么到了他儿子手里,我就这么凄惨了呢”

    赵毓皱了皱眉头,“王爷,先帝与圣上相比这种话,以后也不要再说了。”

    吉王一下子收了声,越筝递给他一盏茶,他接过去,喝掉,润了润喉咙,这才平心静气一些的开口,“我知道圣上怎么说都会念着骨肉亲情,不会过于为难我。其实,,我,”

    他看了看赵毓,又看了看越筝,像是狠下心,才道,“我怕的是都察院。”

    吉王这才坐下,说道,“平日里,我只是一个管着皇室祭祀大典的闲散亲王,都察院根本注意不到我,可如今圣上这连着三道旨意,简直就像把我架在火堆上烧烤,我就跟我烤的那些肥猪一样,没刷酱料就皮开肉绽了。要是再不离开火架子,我马上就要祭天了。”

    赵毓,“圣上合并了御史台与都察院,如今这都察院,权柄是大了一些。可是,他们言官监察弹劾百官,依旧遵循大郑国法,王爷也不用鳃鳃过虑,杞人忧天。”

    “拉倒吧,承怡。这天底下,哪个人禁得住查”

    吉王一晒,“不说我,你岳父老泰山的底账就干净吗他在边境多年,别的不谈,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饷的,只这一项就是重罪。”

    “还有,”

    “朝廷的赋税根本维持不了这十年的边境战争。况且,西疆十六国残余的那点老弱病残,咱们也不需要勒紧裤腰带,打这十年的仗。军费消耗数千万两白银,才终于熬到了久违的安宁。如果当年不冒进,只出重兵,以围剿为辅,安抚为主,我大郑王师所向披靡,一两年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再不济顶多三年,咱们就能让他们重新俯首,心甘情愿的纳贡称臣。那时,边境一样安宁。”

    赵毓平淡的说,“那种安宁是虚的。他们就像是兽,困境之中不过暂时蛰伏,等到缓过神,水草丰茂,兵强马壮之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那时,王爷您可以在雍京城王府大院中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美妻娇儿享受天伦之乐。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切肤之痛的都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边境百姓。”

    吉王不欲多言,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战事拖了这么久,最得利的人是谁,咱们心知肚明。要不怎么有句老话,大炮一打,黄金万两呢”

    “赵将军,这些年你在边境做的事情,要是真掀出来,都是泼天的大案,西北几省数十位甚至上百位官员都要被牵扯进去。到时候,圣上就算再念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骨肉情分,也未必会为了你抹平那些往事。”

    “圣上毕竟是皇帝。”

    吉王这句未竟之言,在此的三人都懂。

    帝王心术。

    战乱用人之际,皇帝能忍平常所不能忍之事;一旦战事平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吉王,“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掀到台面上来,这样对大家都好。”

    冰湖旁。

    宗政文辩见到老友,前去打招呼。

    尹徵得空问盛幼杏说,“随侯和徐总督很交好吗他们的公子倒像是亲兄弟一般。”

    “随侯和徐总督”盛幼杏,“他们是仇敌。”

    尹徵,“”

    盛幼杏,“随侯祖上七代人镇守北镜,这一百年来,他们石家死在北境的直系男丁就有二十几位,家庙中的牌位也是一层叠一层的。大郑三十二侯府,哪一家世袭的尊荣不是几代人用命换来的可,自从随侯被徐总督在北境缴了虎符换了防,他堂堂随侯公子必须得对一个刚从南方过来的傻小子笑逐颜开。”

    尹徵,“我还以为这群王孙公子们矜持一些,没想到和我们俗人一样,看到谁正得势,也去巴结。”

    盛幼杏自小在雍京城长大,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很熟悉,“越是他们,对这样的事越要机敏。不然,大郑一千二百年的国祚,功勋卓著列土封疆的名臣们不知凡几,有数百年大运的家族不过眼前这些呢”

    他们正说话,卫锦来了,他说赵毓找他过去,尹徵不耽搁,与盛幼杏道了别,就跟着卫锦绕过冰湖,上了山上的暖阁。

    吉王已走。

    这里只有赵毓,和,

    尹徵一进来,就看见赵毓撕开油纸包,拿出花生糖,递了一块给雍王,“这是老崔的手艺,你尝尝。”

    “难得。”

    越筝接过去,放嘴里嚼了,“我小时候崔侯倒总是做这种糖给我吃,这是怡哥哥的面子。不然,宁淮侯这位眼高于顶的天子重臣,何曾把我放在眼中”

    赵毓不接这个话茬,扭头看到尹徵,招呼他进去,说,“桂宝儿,今天我带你来,其实想介绍个人给你。”

    说着,他指着雍王,“我在雍京城还是有一些亲朋故人的,这位就是。”

    尹徵看着越筝,越筝也看着他。

    随后,尹徵很规矩的行了礼,“殿下。”

    “真见外。”越筝嗤笑一声,又嚼了一块花生糖。

    赵毓抓了抓头发,说,“那个,,桂宝儿,你今年十八,越筝呢,比你大一岁。所以呢,以后你们见面,私底下称呼七哥就好。”

    尹徵,“七,七哥”

    “嗯。”越筝点头,“一直都是我最小,如今我也是哥哥了。桂宝儿是吧,给你个红包,开春买糖吃。”

    说完,他递过来一个红色缂丝荷包,里面装满了小金元宝。

    尹徵晕乎乎的接过去,满手的黄金也没有让他更清醒一些。他此时想的不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会称呼高高在上的雍王为七哥。

    而是,

    六哥。

    他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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