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凑热闹,正好也多认识几个朋友。这次是我回雍京之后第一次正式登越筝的门,总应该表示一下心意。”

    “吉王那个老狐狸,”崔珩听着忽然一乐,“我当时还以为他抵押了祖产和你押宝同一边,没想到这老家伙看着贼精,其实还是条糊涂虫。他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雍京银价飙升上了,怎么,他就真信雍京的银价永不回落”

    赵毓却说,“黄枞菖告诉过我,他翻遍史书,就没见过银子不值钱的时候。关于控制银价货币这种事,户部无能为力,朝廷一向放手不管,没法子,祖宗的规矩,货币的真身是白银黄金,朝廷一向把它们当成物产而不是王朝财政权柄。”

    “好多老百姓挖个锅炉就能铸币,模样弄的千奇百怪,早就见怪不怪了。去年那情景,但凡看了几本国史有些常识的人,哪个不知道囤白银能发大财谁想到雍京银价一天之内贱的只剩之前的三成老吉王当时做的事情,应该是他认为最恰当的。”

    “他想发国难财,没想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崔珩冷笑,“这些名字写在宗室玉碟上的王公们,但凡心中有一丝半缕家国天下,就干不出这种事。不过,这同我也没什么相干。如今这天下是人家祖宗提着脑袋收割天下人头打下来的,子孙再怎么挥霍,也应当。”

    赵毓问他,“真心话”

    崔珩却不说话了。

    赵毓了解他,如果说他们家还幸存着一个读书人,那就是崔珩。

    他的放荡不羁,彪悍不逊,不过是外壳的伪装,宁淮侯核子里面居然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书生。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怕穷困潦倒,更不怕富甲天下,甚至连死亡都在一笑之间。帝王也对他这种混不吝的劲头不得不敬惮。所以,赵毓不相信崔珩心中真实所想的是“家国与我也没有什么相干”这种屁话。

    不一会儿,外面有下人进来禀告,“侯爷,内廷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黄枞菖来了。”

    崔珩听着,站起来,没动,却问了一声,“有旨意”

    “不算有,也不算没有。”下人有些为难,他看了赵毓那边一眼,发现赵毓正在仔细吃油酥肉饼,压根就没理他这个话茬,“侯爷,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崔珩跟着那人到外面,就看见黄枞菖领了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只死鹿过来,“崔侯,这是圣上赏的。”

    崔珩按照朝廷的礼节谢了赏赐,还给抬鹿肉过来的内廷宦官一些赏钱,那四个小太监高高兴兴的走了,只留下黄枞菖。

    “黄秉笔,怎么着,您想在我这里混饭吃”

    “侯爷,我们从小的交情,您不会这么小气不给添双筷子吧。”

    “没别人的筷子也有您的。”崔珩说着,引着他向里屋走,“圣上的赏赐别过夜,咱们今晚就烤鹿肉吃,就咱们仨儿,多一个人都没想吃这一口儿。”

    里屋的赵毓吃完肉饼,蜷在大罗汉椅上正在看书,见黄枞菖进来,也有些意外。

    黄枞菖笑着说,“圣上知道您在外过夜,怕晚饭吃不顺口,就命奴婢送了鹿肉过来。您不是说过最近馋这个了吗。这鹿是圣上在南苑亲手猎的,从猎宫带回来的时候还有气,这才刚咽气不久,新鲜着呢”

    “圣上亲手猎的呀。”崔珩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那他老人家最近心气应该不太顺。也对,最近朝堂上诸事繁杂,北境不太平,乱象已生。”

    黄枞菖不说话了。

    他可不敢私下随意谈论朝堂的事,还有议圣。崔珩是外戚,有免死金牌,他只不过是还算得宠的天子家奴,胡乱说话有血光之灾。

    赵毓看了崔珩一眼,“又乱说话。”

    “我可没乱说。你没见刚才那鹿抬进来的样子,死不瞑目啊。身上插了得有,”崔珩眼球向左边转了转,当真是回想起方才看到的情景,手指攒动,数着数,“一、二、三,,大约得有七八枝长箭,每一支都不致命,活生生的放血,我都替那头鹿疼的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死不瞑目,当真是死不瞑目啊。”

    赵毓放下书,“那一会儿鹿肉烤得了,你别吃。”

    “那可不成。”崔珩坐下,又开始摆弄他的水烟,“这是圣上赏赐给我的吃食,如果我不吃,那是大不敬。我得吃再说,那鹿虽然死不瞑目,却鲜啊。”

    有家赌坊。

    罗金梁对着薛宣平大喊,“抽老千,他们抽老千”

    对,一定是赌场抽老千,不然,他怎么会输呢

    昨儿夜里,他揣着五十五两筹码上的赌桌。他不会别的,就去赌大小。一开局三把,他都押宝四五六大,那三个骰子骨碌骨碌乱转,最后停下,全部都是他押的数,真比他亲儿子都听话

    他是赢家,通杀

    可是,后面赢的就不那么爽快了。那几个骰子好像喝了酒的醉鬼,乱骨碌,最后停的也不对,数都不对,他赢面很小,就算勉强算他赢,也不过是多一两个小竹篾子筹码。他以为这已经很糟了,没想到更糟心的还在后面。

    那之后,他根本没有赢面,一直输,一直输。

    从输一两个小竹篾子筹码开始,一直到一两银子的筹码,再后面,则是二两,三两,,他当时头昏脑涨,可是依旧记得那个恐怖的场景,他一把输掉白银五十两

    他心跳的都要有血的味道了,可是全身上下却异样的亢奋。

    可是。

    那个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坚定,他会赢,下一把,他会赢

    他输了。

    输的一败涂地。

    他所有的房屋地契都抵了,还欠赌坊一百多两银子。

    “不可能抽老千,有家赌坊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抽老千这种缺德事,绝对不会做。”薛宣平笑的异常慈祥,像一尊弥勒,“罗先生,您太累。我看这么着吧,您先在这休息一晚上,明天养足了精神再战赌场,怎么样”

    薛宣平让人端了一锅卤煮过来,还有一个盘,足料的蒜泥、辣椒油、红方和韭菜花。罗金梁真饿了,他没来得及吃火烧,直接端着大碗就把这一锅卤煮下了一小半。薛宣平见他吃饱了之后,又让后厨烧水,找两个小子伺候他洗头洗澡,折腾完了又让伙计在后院厢房放一套干净被褥,罗金梁一沾床,倒头就睡,直到天亮。

    第二天,他养足了劲头,拿着薛宣平“借”的他三十两银子重上赌桌。也许真是精神足了,罗金梁感觉今天手气出奇的旺,想要什么,骰子就能滚出个什么。他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可以平掉他之前欠的账。

    只是,就在他越战越勇,想要攻城略地,直下山河数千里的时候,却被薛宣平勒住那双手。

    “罗先生,适可而止。”

    “怎么,赌场输不起”

    “有家赌场输得起,不过,我怕您输不起。”薛宣平依旧笑的像个弥勒,“一个人的好运是有定数的,赢的太多,我怕您输的也多,还记得昨天的教训吗罗先生,来日方长,赌坊的大门一直敞开,只要您想要进来,绝对不拒客。走,我请您吃顿好的,也好感谢您去年夏天的好意招待。”

    他们到雍京南城的九居楼,老板祖籍洛阳,擅长做水席。

    薛宣平点了一盆子牡丹燕菜,罗金梁却吃的有些不知滋味。他能赢,他还能赢他能把之前输进去的都赢回来,他就能赢更多

    这种心思一直折腾罗金梁,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吃完的东西,怎么下的九居楼,又怎么顺着薛胖子走到了夕照后街。

    这里很有名,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香艳。夕照后街更像是一条普通胡同,如今还在正月中,很冷,树光秃秃,两旁都是青砖青瓦的院子。这里暗门子多,所以女人多,还有一些孩子。

    薛宣平似乎没有注意到哪里了,他肥厚的手掌一挥,指着前面,“那里有家茶楼,扬州样式的,茶点卖的不是瓜子花生而是肉包子,咱们去尝尝。”

    罗金梁跟着他向前走。

    穿过花街。

    午后日头大,就在人的头顶,明晃晃的。

    那里有一个院子,小丫头出门买烤烟丝,门里面站着一个女人,斜垂着发髻,挽着木钗,脸上没有浓重的粉黛,挡不住眼角眉梢的岁月痕迹,却让她像是一个被用了很久的咸菜坛子,显出温润的气息。

    玉芳。

    她是村子里面最美的女娃。

    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老屋就建在一棵老槐树的东西两边,房前屋后的瓜菜都纠缠在一起。他一直以为长大了她就是他老婆,可是她爹另有打算。

    玉芳家是村里大姓,她爹辈分高,一向看不上十里八乡的小子们,觉得他们没有一个配给她们家做女婿。玉芳爹托了一个远亲给她说亲,他们家卖掉了一头老牛做人情才给玉芳找了一个富贵人家做小。

    虽然说给人做小不如正头夫妻好,可那要分什么人家。当时玉芳夫家过彩礼的时候,一车的好东西外加一盘银锭子,不盖红布,就这么招摇过市。那天的日头也像现在这样,明晃晃的,照着银锭子寒芒芒的,闪瞎村里人的眼。

    那天过来送彩礼的是玉芳夫家的管家,一个身上穿着棕色绸衣的老头儿。他让玉芳爹喊闺女出来,他自己举着烛台一个劲的往玉芳脸上照,那双眼睛好像黄鼠狼一样,把玉芳的脸皮都看下去一层。

    随后,老头儿给了玉芳爹钱,也定下了过来接人的日子。

    他说,“后天轿子就到,您让九太太洗干净脸,把做姑娘时候的衣服挑一两件好的带着。我们申府规矩大,府邸里的太太小姐们一向不穿外面布料的衣物,嫌粗,磨着皮肉,疼得慌,九太太就算把衣服带进府,也得烧了,与其这样,就别费事儿了。”

    玉芳爹自然千万个答应。

    上轿的头一夜,玉芳翻墙到罗家,摸到他罗金梁的炕头,“金梁,要了我吧。我明儿走,以后也回不来了,临走之前我自己做回主,把身子给你。”

    他不敢,他怂。

    那天申家过彩礼的阵势把他吓着了。

    他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半宿,玉芳叹口气,才离开。罗金梁感觉自己把牙都咬碎了,可是他就是不敢伸手抱她。他怕申家的财雄势大,他怕自己走了这一步,坏了玉芳的身子,那家的老爷会把他剁碎了喂狗。

    玉芳上了申家的粉红小轿之后就断了音信。

    她爹用她的彩礼在村子北面置了二十亩水浇地,盖了新瓦房,给儿子娶了一个邻村的漂亮女子做老婆,三年后还生了一对儿孙子。但是,谁也不知道玉芳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在申家是不是得宠,有没有给老爷生个一男半女。

    五年前,玉芳爹死,她也没有回来。

    逐渐着,村子里的人都忘了玉芳这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罗金梁自己也琢磨,要是那一天他豁出去,他要了玉芳,他带着她远走高飞,

    时光是村头那条一直流淌的沙河。

    不会回头,也不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回到她上轿的头一夜,对她说,“别怕,我带你走。”

    “金梁”

    夕照后街院门后的女人推开门,笑着温润中带着泼辣,早已经不是当年村中的娇羞女娃。

    “你怎么到南城来了有空吗,进来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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