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是。”
“因为所谓王朝正统,在我看来不过是那些读书人把僵化的道学栽赃到儒学身上的一种伎俩。历史把朝政当做是帝王将相的群雄逐鹿游戏,而那些朝臣们把朝政僵化成了帝王家事。他们把皇帝的儿子分门别类,按照嫡庶长幼排好队,储君就按照这个顺序依次选择。似乎,只要帝王家事定了,天下就大定了。这简直荒谬至极大郑开国一千两百年,兄终弟及并非异类。”
“越筝不能做储君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只比你小十几岁,年纪太相近了。”
“其实灵均做太子一样有这个问题,只不过,他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有一个皇子在这几年出生,和你的年纪相差多一些,这样最好。你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还年幼,而等你老了,他正当年。这样,既不会有皇帝与储君夺权的局面,也不会给大郑留一个主少国疑的危局。”
“可惜。”
“这些年我在外面,总以为我们之间的缘分尽了,你会像父皇一样认命。不说别的,至少要广纳内宠,绵延子嗣,,可是,你豁不出去。”
“是。”文湛开口,“我豁不出去。”
赵毓定定的看着他,“越筝想要的东西,我一样都给不了。可是,他曾经拥有的,却是让我一样一样剥离的。年幼时父母的宠爱,储君的位子,还有,曾经一个所谓的长兄对他的娇宠,都像泡影一般,破了。”
“雍王是被先帝议过储的皇子,先帝退位的时候他才五岁,这些年过的想必十分艰险。”
“我不是说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让自己心里好过,这些年我做的孽,赎不清,天道在那里,也许,终究有一天会算总账,这是命,我认。只是对于越筝,我想着是不是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可以让他没有那么难过”
文湛低头,看着赵毓的手指凉凉柔柔的握住他的手,听他说,“文湛,我说你心软,是真心的。”
我这种人,仓惶寂寥了半辈子,做错了很多事,辜负了很多人,以为已经断绝身后的来时路,没想到,蓦然回首雍京,你却一直都在这里。
夫复何求
烟雨楼,雄踞雍京北城的烟雨楼。
赵毓登顶的时候,看见随侯世子石慎就站在栏杆之旁。
酒楼最上层。
这里可以俯瞰栏杆之下的青砖黛瓦,也可以远眺恢弘的大正宫,那历经了一千二百年的朱墙黑色琉璃瓦。
“当时,西北道的昌渡昌先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很喜欢这里。”石慎温和的笑着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这么一个好日子,不应该提起死去的人。”可是,他随后却说,“他真应了那句话,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世子。”赵毓文文雅雅的施了一礼,“贸然下帖子请世子过来一聚,您没介意,真是感激不尽。”
“赵先生说哪里的话能得您一封名帖是我的荣幸。”石慎还在笑,“您虽然依旧是庶民之身,却早已经今非昔比了。如今的雍京城,但凡明白一些的人,谁不知道元承行毕竟,圣上御笔亲题的匾额就挂在贵行四面八角楼上,明晃晃的,比大正宫的黑色琉璃瓦还晃人双目。”
赵毓没接这个话茬,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做出让的手势,“略备薄酒,世子不要嫌弃。”
桌面上是四凉八热,酒是大正宫酒醋面局中刨出来的太雕。
“赵先生找我何事”石慎问,“难道是为了感谢我帮您构陷昌渡昌先生不过,赵先生不需如此,这是雍王殿下交待的事情,我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世子。我请您过来,想要说另外一件事。”
赵毓说着,给他倒了酒。
石慎看着他倒酒,忽然说,“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是太祖皇帝赐酒功臣,随后白刃相加时候吟出的诗句,赵毓无比熟悉。
“不是。”赵毓也给自己倒了一盏,“这是好酒好菜,没什么金杯,也没有白刃,我只是想要劝世子一句。”
说完,他端起酒盏,“先干为敬。”
石慎毕竟也是场面上的人,见他如此,自己也端起来酒盏,一口喝干。
赵毓说,“雍王殿下是圣上的亲弟弟,无论他做过什么,只要他肯回头,他的身后永远都有来时路,可是,你不成。世子毕竟是臣子,行差踏错一步,也许身前身后都是绝境了。”
石慎点头,“我知道。”
赵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搅进来”
石慎,“我本来也没有活路。”
赵毓,“何至于此”
石慎笑了,“赵先生,您既然想要把话说开,何必装糊涂。你我二人在西疆有解不开的仇怨,难道,我能从你这里逃出生天”
赵毓听着,没说话,继续给自己也给石慎再倒了一盏酒。
石慎,“我在西疆做的事情让你追查到了蛛丝马迹,我几次三番想要杀你灭口,只是当时不知道你是谁。后来在雍京屠明珠的局上再见面,我知道你就是原祈王承怡,我也知道,你那时也认出了我。你在雍京城的势力深不可测,在这种情景下,你还能给我一条活路”
“世子,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赵毓,“八年前,玉门关外,我看见你领着十六兵力战匈奴骑兵,护大郑百姓入关。当时我身边有在你手下死里逃生的人,他认出你,指认你就是想要杀我灭口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脸,我知道你是随侯世子,同时,我更知道你是大郑的战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刻意寻过你。世子,平心而论,我回雍京之后,我们之间的龃龉都是你找我的麻烦,我从来没有找你寻过仇吧。”
闻言,石慎看着他,眼神分外复杂。
赵毓,“我表哥崔珩说过,您的那些癖好,虽然说出来不好听,可是不犯国法。甚至,就算是我本人死在您手上,您都不会偿命。您是圣上下旨亲封的随侯世子,名字就写在大郑三十二侯府的名牒上,我已经被罢黜了王爵,只是庶民。王侯世子杀一个庶民,重则流放,轻则罚银,大郑国法煌煌,这都是写有明文的,难道您不知道”
“国法”
石慎说着就开始笑,像是听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他笑的有些不屑、冷淡和古怪。只是,当他看着赵毓依旧认真而平静的看着他,他忽然有些笑不下去了。
赵毓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不言不语,低头喝酒。
石慎,“祈王,在你的眼中,大郑三十二侯府算什么,同这烟雨楼下的青砖黑瓦小院中居住的蝼蚁没什么两样。”
“我不是祈王。还有,”赵毓说,“人家也不是蝼蚁。他们是人,和我们一样的活人,人生父母养的,不是西北风刮来的。”
“奢侈。”石慎说,“赵先生的信念,真奢侈,可以豪言天下四民平等,可以期待大郑煌煌国法给你一个公道。”
“你,雍王,你们永远有退路,因为成王败寇,你们在陛下登基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胜利者。我原来不懂,现在懂了。可是,我不成。国法不会站在我这一边。赵先生说的对,我是臣子,没有那么多的倚仗。所以,我想要活命,必须占领先机,必须确保手中有足够的筹码。我不是故意找你的麻烦,而是,我需要确保,你没有能力再找我的麻烦。”
“赵先生,你我,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