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听了七年,但是,当他听到承怡也是这样叫他的时候,他只是感觉冷,一种由内而外,冻彻心扉的冷,仿佛有人用利剑洞穿了他的心。

    雍京的夜雨在里面暴烈的浇着。

    他想起来父皇驾崩之前,在病榻之前对他说过,“,难吧,以后会更艰难。文湛,你选择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应该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没有人能站在你身边,谁也不成,承怡也不成,你终究成为孤家寡人,和朕一样。”

    “你,,承怡你,叫我什么”元熙帝艰涩的再次开口,他希望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只是,他终究失望了。

    “皇上。”

    第三次的称呼,一模一样,冷酷到极致。

    赵毓的声音很安静,他就站在烛火后面,晕黄色的烛光只能照亮他的袖子,却让皇帝看不清楚他的脸色。随后,他安静的跪了下去,以一种异常规矩的君臣之礼跪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毓感觉冰冷的地砖上,自己的双膝阴冷疼痛。

    皇帝依旧站在他面前。

    不动如山。

    忽然,皇帝笑了,淡淡的笑声,似乎是三月的风,说是温和,却暗藏着冷冽。

    文湛的声音也是。

    “父皇驾崩,承怡从西北赶回来见了最后一面,也算成全了父皇的心意。只是,不知道承怡有没有孝心,在此地为父皇守三年孝,这也算成全了你自己想要报答父皇对你二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皇上。”

    赵毓没有抬头,眼睑些微垂着,安宁怡然的像是岐山神宫那些被供奉的雕像。

    “我不是皇子,没有资格为父皇,,为先帝守孝三年。”

    “朕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资格。”文湛,“朕下了旨意,没有人会质疑你。只是,”皇帝淡淡的停了一下,再说,“就怕,承怡你自己不愿意。”

    赵毓,“是,我不愿意。”

    元熙帝没有想到他这样直白的拒绝。他想冷笑,可是他的平淡已经艰难支持到极致,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这层平和的皮囊下面是疯狂的野兽。目前,他只能用虚弱的平和制作一个牢笼,将那只已经喧嚣的野兽困住,只是,他快要控制不住了。

    “承怡,你让我等你,我就在大正宫等你,我等了你七年,如果不是父皇龙驭宾天,我永远不可能再在雍京见到你今天你就这样对我说话”

    赵毓,“我没有让你等我。”

    这句话像是万把钢刀直接劈在皇帝的头上

    血肉横飞。

    “我们之间,”

    “都过去了,少年时期的荒唐事,都过去了。”赵毓平淡的说着,似乎在述说别人的事情,“现在的我只是草民赵毓,我不想,”

    啪

    一个耳光,带着凌冽的力度,打在赵毓的脸颊上。

    “承怡。”文湛一字一句的说,“你以为你已经逃出升天,我一道旨意就可以毁了你”

    赵毓抬头。

    皇帝惊异的发现,他的容貌居然像极了他的父亲赵汝南

    那个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经被凌迟的男人,只留下一副画像,被父皇珍藏在书馆的最深处。

    文湛见过那幅画像,也算见过赵汝南。

    那是一个诡异到散发着甜美味道的男人,像是裹着毒药的蜜糖,文湛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相似的人,而他眼前的承怡却像他

    只是,此时的承怡却并不甜美,他带着清如水一般的冷淡,却像是鸩酒。而皇帝自己则是那个将要渴死的人,明知道喝下这杯酒自己绝无一丝生机,却偏偏只能饮鸩止渴。

    这是命,他认。

    “皇上,我没有想过可以升大罗生天。”赵毓的额头被落照在烛火当中,像昆仑温和的羊脂玉,“我是罪人,永远无法赎罪也从来不奢望可以偿还。我只想这样安静的活下去,最后安静的死去。”

    “我呢,你把我置于何地”

    皇帝忽然想到昔年,承怡曾经问过他相似的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他不知道。

    他没有慧根,参不透这句偈语。

    赵毓的眼睑垂下去,皇帝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皇上,自有皇上的修为。”

    怒极,皇帝又开始轻笑,“我刚才在外面看见崔珩了,没有旨意擅入皇陵,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勋贵自领府兵在没有领旨的情况下进入皇陵,等同谋逆,往小了说,这也不过是宁淮侯”

    他说不下去了。

    此时,蜡烛被门外的风吹的一跳一跳,像鬼在狂舞。

    皇帝看着赵毓,他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多却细,有些散乱,却带着破败的气息。

    他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手指撑住他的下巴,让他抬头。

    瘦,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承怡眼角的痣也变了,原先是黑色的,现在成为鲜艳的红色这有一种妖异的美,似乎,热血在逐渐冷却凝结,一丝一丝从皮肤中渗透出来。

    皇帝心慌。

    他想起来,多年前他们也是吵架,因为什么都忘记了,就是记得吵的不可开交,平静后,他看着他的掌心,那些凌乱的如同断线一般的掌纹,民间关于这样掌纹的预言让人心惊,活不长。

    承怡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却映不出他的脸。

    那是绝望悲伤到极致的眼眸,如同干涸的流水,只有一些尚未死去的苔藓,显示着这还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他还活着。

    皇帝的额头抵住他的,“我不说了,崔珩会好好的活着,我永远不会再用他威胁你了。”

    应该克制的。

    只是,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这是多少年阴森的大正宫午夜梦回的幽梦与噩梦。

    不能这样做,如果再向前一步,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不能这样放弃,他等了七年,已经几乎把自己耗到灯枯油尽了,如果再放开他,让他离开,他们难道真的只有到了黄泉再相见吗

    留下他

    他抱着他,耳鬓厮磨着,却听见承怡贴着他的脖子,薄薄说了一声,“放开我。”

    随后,肩头抵上了一把利刃,那是方才承怡用来剪蜡烛灯花的剪刀。

    皇帝没有停下,他甚至伸出手,直接扯开了承怡的领子,苍白如宣纸一般的皮肤裸露在宫殿中。

    “放开我。”

    他的声音带着干枯的味道。皇帝一意孤行,他压在他的身上,而如此同时,他手中的剪刀已经刺穿了皇帝身上的黑色缂丝龙袍。

    他进入了他。

    而他手中的利刃也刺穿了他的肩头。

    血流淌了出来。

    都是红色的,也都是热的。

    宫殿中有声音,那是呻吟,是嘶吼,是哭泣,甚至,还有笑,即使那笑声比哭声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

    文湛比赵毓更加狼狈,也更加惨烈,他的肩膀已经伤到白骨,无论外面谁看见,大殿中的人都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们都活不下去。

    说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

    是爱欲,是纠葛,是杀戮,

    还是两只受到重伤的刺猬,想要依偎在一起,却因为各自身上的尖锐的刺把彼此刺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文湛摇晃着站起来,到木桌旁边,用没有受伤的手,将原本放在桌面上木盒子摔到赵毓面前。

    木盒炸裂。

    一把钥匙连同地契滚落而出。

    在摇曳的烛火下,那封地契上的名字如此醒目留园。

    鸾,鸾宣。

    先帝的名字。

    如今,这个名字已经连同先帝四十年的丰功伟业葬入万年吉壤。曾经彪炳史册的帝王终究成为众人饭后荒谬的谈资。再过不久,那样荒谬的谈资也会逐渐被遗忘,深埋进故纸堆中,沾染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只不过,他的遗产尚在人间。

    留园曾经是他从崔珩手中拿走的,如今,这个园林连同地下无尽的白银一起还给了赵毓。

    大郑几代帝王的家底,除了藏在禁宫内库银窖中一部分,其余的,都在留园了。

    最高纯度的白银如同可以溶蚀一切的河流。

    如今,它被装在马车中,以留园为中心,缓缓蔓延开来。

    它溶蚀了雍京的千年城墙,溶蚀了几乎要动摇国本的高昂银价,溶蚀了雍京西城的豪赌。

    银价伴随暴雨骤降。

    这种骤降也是大势,如同滔滔黄河急转直下,在雍京城构架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对那些暗自流进雍京想要兴风作浪的外海白银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白银依旧在流淌。

    他铸造了赵毓,不是西北道,而是赵毓,不灭的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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