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赵毓真想在雍京守孝三年,没想到西疆战事紧急,他连一年都没守完就回西北了。

    赵格非也带回了云中。

    赵毓,“当年的谢纯熙年纪还不大,书读得很好,人也落落大方,有世家贵女的傲气,却没有那些读书人的空疏迂阔。后来我听说她嫁入梅氏,当时想着这姻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门当户对,匹配极了,我还送了贺礼。今年初,听说梅家的大公子也考出来了,一切都挺好的,真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太贵妃拍了拍他的肩膀,“咸吃萝卜淡操心,别想别人了,想想你自己吧。对了,你表哥最近也找不到你,他让人告诉我,等见到你的时候,给你带个话。他那边的事情有眉目了,等手中的料再足一些的时候,他再过来告诉你。”

    赵毓回到寝宫,黄枞菖捧过来热茶,他喝了一口,就感觉嗓子扎扎的。夜里上榻,他对文湛说,“今晚你睡里面,我不太舒服,半夜可能要起来。”

    “不舒服就叫醒我。” 文湛还是让他睡在里面,“你在里面我安心。”

    赵毓不再争,安静躺好,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文湛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试了试。

    “方才在我娘那里吃燕窝,她说,原先给我议过亲,” 赵毓,“我不记得了。”

    文湛的手指拿开。

    赵毓,“是冉庄我们后街卖酱菜家的闺女。”

    文湛也躺好,外面绞金丝的缂丝帘幕放下。

    赵毓,“当年我娘要是不嫁给我那个倒霉亲爹,她应该嫁给前街香油铺的老陈家。呃,其实左边村子槐树下的老白家也不错,他们家是铁匠。这样要是再有了我,我天生不是会捶香油,就是会打铁。花骨朵到了议亲的时候,估计彩礼也就几十斤小米,连二亩水浇地都不会有。哎,也不知道辛老六家的闺女现在做什么”

    文湛忽然说,“她嫁给了左边村子槐树下的老白家,生的孩子也大了,今年,她第一个儿子到崔珩在冉庄的店铺做工。”

    “哦。”

    赵毓闭着眼睛,他也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忽然,他睁开眼睛,“文湛,你怎么知道辛老六是谁我没告诉你当年我娘给我议的亲事就是他们家的闺女。”

    文湛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赵毓,“既然梅太傅嫌弃孙媳妇生不出儿子,为什么不和离今生缘分至此,从此男婚女嫁,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梅慎言说什么儿媳妇虽有七出之罪,但是有与更三年丧之功,我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谢家姑娘又不会死抱着他们家不走。不说和离,就算谢姑娘被休,我都不信谢家还没有她一口饭吃。”

    文湛,“新晋的庶吉士和离”

    大郑礼法森严,越是名门望族,越要恪守礼教。如今绵延百年的大家族,哪一个家里不是三重牌坊、七层神主、百丈清规休妻是丑事,和离是更大的丑事。这些清流大族,他们娶进门的媳妇儿们,宁可请封诰命,风光大葬,把名字端正的用颜筋柳骨写在族谱牌坊,供在祠堂家庙,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赵毓,“事情倒是这么一个理儿,只是楚楚把事情直接闹到你面前,那位梅家大公子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看楚楚和梅太傅有仇。”

    文湛,“我看这位左相同我有仇。”

    赵毓,“”

    文湛,“他叫楚蔷生,楚子蘅,或者尊称为楚先生,左相,首辅大人,阁揆,什么都好,总之,他不叫楚楚。”

    赵毓,“呃,”

    文湛,“睡觉”

    有声音,开口的也许是旁人,也许是心魔。

    难过吗

    即使你有不世的战功,一身伤痕,平定西北长达百年的战乱,可惜,归来依旧轻贱如草芥。

    随后,

    周围全是黑的,然后眼前的景象开始色彩斑斓起来。

    赵毓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大正宫。

    他才二十二岁。

    眼前是先帝。

    他没有形容枯槁,却依旧脆弱。

    先帝看着眼前古老的雕花窗,那一道道精致的花纹留下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像刻在灵魂上的伤。

    赵毓铺开了他亲手绘制的画卷。

    画中一个人慵懒的坐着,栩栩如生,嘴唇边上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赵汝南。

    赵毓出生前就已经被千刀万剐的亲爹。

    赵毓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皇上,我娘说过,我爹是为了您,为了大郑江山而死的。您忍心看到我爹身受千刃凌迟之苦,身后万世骂名换来的清平盛世,还有您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先帝的眼睛只是看着画像,静静的看着。

    砰砰砰火炮轰鸣,这是召集军队的硝烟,五彩的烟花在雍京城上空炸开,弥漫了整个天际,然后四散纷乱,归于静寂。

    战事迫在眉睫。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时,先帝竟然笑了,“李芳,拿纸笔,玉玺过来。”

    退位诏书书言,其大道之行,必选贤与能,夫人之力终有衰也。则妄步先圣尧舜之踵武,继传帝业以子文湛,以望奋先祖之宏烈,成万世未竟之功

    最后一笔顿了一下,力透纸背。

    李芳颤抖的捧过来传国玉玺,先帝正要加盖,却发现朱砂已经干涸,用力按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痕迹。

    赵毓上前,从袖子中拿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喷出,倾倒入朱砂盒中,再印在玉玺背面。

    先帝手腕一用力,最终,大印盖在退位诏书上。随即他扔了狼毫,忽然叫住赵毓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制住文湛,你的生死荣辱,只看造化了”

    赵毓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陛下,您以我为子,我却忤逆父皇,身为大郑的臣子,却胁迫陛下,逼您退位,这是大逆不道我是罪人,再无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

    说完,他手中的匕首调转方向,冲着自己的心口,狠狠的扎了进去

    啊

    赵毓一惊,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文湛就在他身边,被从睡梦中惊醒,他连忙坐起,看着赵毓,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尽是冷汗

    可是,他却发现赵毓根本没有醒。

    匕首入肉三分,硬生生的停住了。

    先帝近身上前,单手伸出,五根手指抓住赵毓的刀刃,皮肤割开,血呼啦啦的流了下来。赵毓惊愕的抬头看他,他却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深处闪着一丝狰狞,似乎过去的噩梦,仍然纠葛至今一般。

    “放手”先帝轻轻说了一句,继而大喝一声,“放手”

    赵毓手指一软,没有抓稳匕首,被先帝夺了过去。

    “儿子,很难过吗”

    先帝,“别怕。”

    说着,李芳搀着他起身,他身上黑丝袍服上,绣着一条盘旋于云端的五爪腾龙,睁大了浑圆的眼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生。

    先帝,“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毓儿,如果你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想想朕。是朕不要你死的,要你活着。朕知道自己的命数,活不了多久了,那你就替朕活着,做朕的眼睛,当朕的耳朵,替朕看看,朕留下的这个治平之世,到了文湛手中,终究会变成怎样的光景”

    难过吗

    怕吗

    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

    半夜开始发热,赵毓烧的迷迷糊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清晨的时候,高热却奇迹般的退去了。

    他睁开眼睛。

    身上潮湿的衣服被褪去,他一直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怀抱中。

    文湛一夜未合眼。

    “醒了”

    “嗯,醒了。”

    噩梦醒来,就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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