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为他擦汗。他定了定神,抬手握住赵毓的手指。温凉的触觉,却让他带着血腥味狂跳的心逐渐平和了下来。

    “噩梦”

    “嗯。”文湛轻微点了点头。

    “什么”

    “不记得了。”

    闻言,赵毓的手指反握住他的,“我知道。”

    文湛没说话,随后,他听见赵毓说,“你梦见我死了,是吗”

    文湛没有说话,对于赵毓的话语他完全不想回想,更不要说让他承认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一生的魔障。

    小的时候,他其实恨过赵毓,因为眼前这个人让他承受几乎可以撕裂他内心的痛苦,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却认为,可以品尝痛苦其实也是一件幸事。

    帝国皇位就像一个充满了刀锋的庞然大物,轰鸣向前,坐在这里,时间越久,心也就越僵硬。他知道自己为了巩固权位,他可以将父皇为他留下的重臣玩弄于股掌,即使他依旧记得,那个人在他少年时代为辅佐他的忠心与情谊,至于那些斗升小民的生死,只存在于奏章书页中,一行字,几个数而已,他无法再仔细看后面的世道艰辛与血泪斑斑。

    因为对赵毓的情爱而感受到的痛楚似乎成为了一种恩赐,让他感知,自己是个人,依旧还活着。

    但是上天似乎给予他的比这些要多,,多得多。

    他已经习惯了,于是,就开始害怕。

    害怕失去。

    赵毓见文湛不说话,只是闭上双眼,于是,他让黄棕菖将燃着暖香的铜炉上的雕花龛拿过来,在其中放了两片安神香片,这是沉香、檀木与西疆拉文德草精炼成的香料,原本是赵毓给自己用的。他有的时候晚上睡不安稳,多梦,半夜起来就在香炉中点上一片,沉水一般的香气烟袅,逐渐着,想不了那么多,人也就睡踏实了。这次也是。香薰铜炉外气味幽暗,不绝如缕,文湛淡淡的呼吸,不知觉中,沉沉睡去,这一下,就到了子夜。

    文湛睁眼,身边有人。剔透的琉璃灯外照着薄纱笼,赵毓就贴着他歪着,靠在抱枕上看书。仅仅一瞥,文湛发现,赵毓手中的书并不是他们常看的那种线装书,而是写在姜黄色的长条卷纸上,所谓翻开,其实只是将纸卷一点一点拉开而已。

    “醒了”赵毓看着他醒过来,将手中的书卷起来,放在一旁。

    “香。”文湛轻声说了一声。

    赵毓,“刚才怕你又做梦,烧了一些安神香片。”

    文湛则说,“我不是说熏香,我是说你。”

    赵毓看了看他,只是微微低了头,浅浅的笑了,“饿不饿”

    文湛,“什么时辰了”

    赵毓回答,“子时刚过。你有福气,雍京下了半夜的雨,刚停,外面夜空明澈,正好喝酒赏月。”

    文湛,“这么晚了,不睡”

    赵毓笑着说,“中秋的民俗是要熬夜的,熬的越晚,月亮会保佑活的越久。虽然我自己知道我是祸害遗千年,不过为了让你安心,我今夜就不睡了。放心,我一定会活的长长久久的,到时候就该是你看我不耐烦了。”

    怎么会不耐烦

    多久,都不会足够。

    原本,文湛以为中秋守夜可以长寿只不过是一个荒诞的民俗,此时他却希望这是真的。

    赵毓让外面等候着的柳丛容进来,端过来漱口的盐水和清茶,同时还有需要换的衣服。屋子中烧着暖香,不用穿外袍,赵毓已经换上了空纱笼的宽袖长衣衫,颜色比较轻,是雨过天青色,而文湛的衣服颜色稍微重一些,是沉葛的颜黑。

    “刚才,你看什么书”

    “当年一个波斯商人欠了我一些钱,他说要给我骆驼抵债我没要,他就把这书给我了。据说,这是他们波斯的一个学者写的,叫做圣学复苏精义。”

    “经书”

    “这个不是他们的经书,应该是类似朱子对于四书的注疏。其实我也看不太懂,一点一点啃下来,慢慢看,还需要有一些通译写的注疏才能慢慢看出一点门道。”

    “怎么,你也想学父皇那样,找个神明每天烧香祷告,顶礼膜拜”

    “不是,我对漫天神佛不太感兴趣。”赵毓拿过那卷纸,慢慢展开,“波斯商人很有意思,他们善于做生意,胃口很大,很容易赚到很多钱,但是在一些方面又极度自制,比如,他们的教义不允许他们通过借给别人钱来赚取利息,他们认为以钱财来生财而不是通过辛劳而生财是会遭到报应的,这本书上写了这些东西。”

    “还有什么”

    “还有诸如生意是怎么开始做的,贸易是如何产生的,还有,一个造针的作坊如何通过二十五道不同工序来锻造一根绣花针。总之,我看来看去,想来想去,就是一句话的事。”

    “什么”

    “生意如果想要做大,必须欠钱”

    文湛,“”

    皇帝似乎对这卷写满了看不懂文字的经书注疏不太感兴趣,只是看了一眼,随后,赵毓小心谨慎的又卷了起来。

    他,“每年中秋,我娘的月饼都是自己动手打的,今年她和格非在一起过,格非在那边吃,我就让黄瓜送了一些点心过去。各国使节朝贡,还有中秋在雍京城中点灯拜月这些热闹东宫都在,听说做的不错。今年虽然下雨,可是城外镐川岸边人头攒动,很多人都折了纸灯放入水中,想来今夜神明又该忙了。”

    柳丛容服侍文湛换好了衣服,外面的人已经抬了食盒进来摆席。

    桂花酒温好了,一人一盏斟好,月饼切成两个人吃的样子,用黑瓷盘装好,端了上来。这个盘子中,除了中秋比吃的月饼,还有一些南瓜酥,红豆饼,以及马蹄糕。寝殿外,迎寒的祭品桌已经摆好,西瓜切成莲花的样子,月饼一块一块摞好,红烛和线香已经点燃,黄棕菖就算代这些人拜了拜月亮,以完风俗。

    赵毓用手捻了一块南瓜酥,放入口中,“还是原来那个味。当年我还以为你没点心吃,专门从御膳房给你偷,当时看你吃的也挺开心的,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口味变没变”

    他边吃边说,完了,还仔细将每根手指舔干净。

    没变

    人的口味从小养成,越大越不会改变,尤其是那些美好的部分。

    文湛看着眼前这些点心,他依旧还记得当年那个面容清秀,头发软软,眼角有泪痣却总是笑意盈盈的承怡,顶着为他偷点心的名头,每次拎过来的南瓜酥却有七、八成都进了自己的肚皮。当年的承怡就像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吃饱了之后就将手指舔干净,一根,两根,

    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着他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虽然嘴上说着要守夜,可是赵毓到了寅时就困的受不住了。

    雍京的寅时,黎明之前,夜与日的交界。

    赵毓的头歪着文湛肩膀上,手指上的书卷垂下,让黄枞菖拿走了。

    文湛,“别熬着了,我让他们铺床。”

    赵毓听着,眼睛睁不开,却摇头,“不,说好守一整夜,就是一整夜。”

    “好。”

    文湛揽过他,让他靠着自己,睡的舒服一些。

    一整夜,据说可以活到鸡皮鹤发。

    少年时,文湛想着自己总是喜欢看玉做人间,素秋千倾这样且丽且壮,包举八荒的词句,现在,他看着眼前人,似乎最喜爱的就是苏东坡的那一句。

    但愿人长久。

    长久。

    再长久一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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