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事情,他会当着臣下的面流泪,即使高高在上,先帝依旧像个人,这与今上全然不同。

    天子似乎没有喜怒哀乐,他像个玉雕圣像一般,端坐在天承殿那把九龙环绕的龙椅上。今上从来没有疾言厉色,他说话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徐徐言语,却可以让天承殿中所有臣子听的清楚明白。有时候,皇帝的声音只是些微提高一些,就像猛然敲打的周天子九鼎,金声玉振,片刻之后,在场所有人,无论是王公元老,还是德高望重的重臣,至于那些锐意进取的新贵们更是不要提了,全部膝盖一软,跪倒与地。所以,平日里皇帝的声音就愈加平缓,话语更少,甚至在朝会上也不怎么开口,颇有些大音希声的意味。

    此次朝会有些例行公事,内阁首辅大臣楚蔷生将最近一些政务一一陈奏。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绞尽了脑汁,想要在楚相那清冽却斯文平缓的声线中找到自己想要知道的蛛丝马迹。

    眼尖的人不着痕迹的四处看了看。

    随侯石寰没有上朝,甚至连他的世子石慎也没有位列天承殿,石家要败随侯石寰已经回京,他是有罪还是无罪,如果有罪,罪名是什么,仅仅是申斥还是褫夺王爵,甚至抄家灭族随侯的败落是自己的罪不可赦,还是皇帝想要裁撤藩镇

    这里面看似差不多,却大不相同,如果是石家自己的罪,石寰被撤,他原本驻守的地方就是一块肥肉,群狼可争。

    只是,如今北境战事刚刚平歇,皇帝就想要裁撤藩镇,不要说那些战功彪炳的藩镇将军们有飞鸟尽良弓藏的凄凄之感,满朝勋贵武将,甚至那些文臣们也会生出一些唇亡齿寒的凉意。

    还有,听说随侯夫人在大片土地已经易主,买主是谁如果是豪族,这么明目张胆的兼并土地,朝廷是管还是不管如果管,怎么管,如果不管,那么其他省份的豪族可不可以趁着天灾以高利贷等手段继续吞并平民的土地

    等等,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所有人脑中流转,却没有一个能有答案,可以落到实处。

    人心似海。

    圣心难测。

    臣心亦是难测。

    此时,天承殿中,所有人都想是迷雾中的囚徒,脚下布满荆棘,身边人敌友莫测,只能一步一步向前探,安静乐土也好,万丈深渊也好,身后已无归路,即使血流成河,尸骨遍地,也要向前走下去。

    赵毓从尹府接来赵格非,在大朝会开启之后进宫,他本来以为宫门等候的人是宋尚宫,没想到是黄枞菖。

    赵格非也是第一次见黄枞菖全套绯色袍服,衣袍底部,居然还绣着江牙海水的纹路,面对穿官服的黄枞菖,赵格非福了福,而黄枞菖则侧身躲开了。

    赵毓,“你怎么在这儿”

    黄枞菖,“圣上让我在这里等着,一会儿陪您和姑娘去寿春宫。陛下是怕,”

    赵毓,“什么”

    黄枞菖,“边走边说吧。”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赵毓领着赵格非跟随黄枞菖从丽正门进去,一路沿着毫无遮挡的路走着。御园,太液池,层峦叠嶂的宫殿,还有高墙。赵格非抬头,看着这两旁的朱红色的墙,顶上的黑色琉璃瓦映着阳光,闪动着刺目的光。

    这就是她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看一个人,一定要看他的过往。她原先以为亲爹赵毓是犯官子弟,脾气很好,身上有没落王孙的习惯,却没有那种哀怨与戾气,非常难得的一个人。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赵毓的身世更复杂,也更莫测。

    这一重一重的高墙,似乎可以将天空都划分间隔开。

    在这里,时间都是静止的。

    似乎大郑王朝开国这一千二百年的时光全部铸在这里,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逝一般。

    九重宫阙就是九重宫阙。

    这是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所完全无法比拟的。

    禁宫与人间完全隔离。

    她记得赵毓说过,“说实话,能在雍京混的有名有姓的人都是禽兽,即使是华服罩身也都是衣冠禽兽。”

    禁宫长大的人,无论外表如何的斯文,内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赵毓掐着时辰,己时一刻必须要回去见薛宣平,所以他一到寿春宫外,二话不说,直接跪地

    赵格非看着也是想要跟着跪,被他一挥手,挡住。

    “没你的事,旁边站一会儿。”

    赵格非刚起身,赵毓直挺挺的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

    第一下,脑门青肿。

    第二下,皮肤开裂。

    第三下,鲜血横流

    此时,寿春宫八扇大门陡然洞开。

    宋尚宫身后是一位华服的女人,她一身宫装站在那里,像一尊已经被抽干了水头的石像。

    太贵妃,崔樱。

    赵毓坐在一把酸枝木的椅子上,宋尚宫为他处置伤口。

    他额头上已经破烂不堪,导致眼睛有些肿。此时,赵毓闭着眼睛,不说话,而那位太贵妃则在一旁,也不说话。

    这母子两个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而赵格非则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祖母。

    从字面上看,崔太贵妃是一位传奇的后宫女子

    丈夫是罪臣,被凌迟之后,她携子再嫁,居然是嫁入后宫,由一个只比宫女高一阶的美人身份,最后成为贵妃,先帝驾崩之后,她又成为后宫最高地位的女人,太贵妃。

    “这就是格非”太贵妃忽然开口,嗓子有些涩,“瞧着和你小时候真像,不过比你乖。”

    赵格非听见太贵妃叫她的名字,连忙过去。

    她是闺秀,却不过是重臣的外孙女,一个“外”字就说明了一切;再加上她常年在云中,本来根本没有进宫觐见的资格,所以赵格非从来没有学过后宫礼节。于是她只是面对太贵妃跪下,以普通孙女见祖母的礼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太贵妃让宋尚宫赶忙将她扶起来,又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羊脂玉的镯子给她,“格非,我是你祖母。”

    赵毓忽然问,“娘,您让她进宫做什么”

    半晌,太贵妃才说,“原来是存着那个心思,想着她进宫,你就不会,,后来,那些人以为有门路可走,想要将姑娘送进来,不过你丈母娘一口回绝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停了一下,她才对宋尚宫说,“宋娘,带格非在院子中走走,咱们那边的葡萄熟了,看她喜欢不喜欢,自己摘点。”

    赵格非看了赵毓一眼,赵毓没点头,她就没动。

    太贵妃,“你想在闺女面前说”

    赵毓,“如今赵家门里就咱们三个,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太贵妃,“你这是铁了心要跟着他。”

    赵毓手指捂住一块布巾,浸染了药液护住额头,不说话。

    太贵妃,“我失贞再嫁,为的就是给赵家留下你,你现在这么做,让我死后怎么见你爹”

    赵毓,“您只是再嫁,没有失贞。再说,你对得起我爹,他被千刀万剐的时候,连我是公是母、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咱们母子活到今天,您才是大功臣,说实话,您谁都对得起了,活着死了,也不用愧对谁。”

    又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良久,太贵妃叹口气,“你给赵家留个后,我不管你了。”

    赵毓,“您当格非不是人啊”

    太贵妃,“她是姑娘”

    赵毓,“姑娘怎么了反正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姑娘,您要是不愿意,自己再生一个。”

    太贵妃抄起茶碗直接砸到赵毓的肩膀,“混账”

    赵毓躲都没躲,肩上被泼了茶水,一下子湿了。

    赵格非姿势都没动,耳上戴着的明珠坠子都纹丝不动,只是眼神瞄了瞄赵毓。在她印象中,她爹一向是斯文有礼,从来不会这样诡辩。

    “娘。”赵毓此时声音才软下来,“您想不想出宫为了咱们两个的命,您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了几乎一辈子了,想不想走出去”

    太贵妃忽然捂住了眼睛,声音带着湿润,“我走不了,为了你,我也走不了。”

    赵毓,“别管我了,只说您想不想走先帝临终有密旨,只要您愿意,可以去除贵妃称号,死后不用进皇陵。先帝说我爹一个人孤单,如果您愿意,百年后您可以去陪他。先帝还说,我爹如果地下有知,一定认得您。出宫后,您想要回冉庄,还是想要住雍京都好,我带您去看宅子,看中哪里,我去买。以后,咱们祖孙三个在一起,每天晚上吃顿安乐饭,您还给我炖肉吃。格非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您的手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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