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谢青鹤闩了房门,在床上伪作了一个人形的睡相,从窗户离开了燕城王府。

    他和伏传没有约定何时相见, 伏传当然也不可能随时随地等着见他。谢青鹤一手提着从燕城王灶房里顺来的炙肉,趁着夜色一路往栖居的旧屋小跑, 夜阑人静之时, 古旧残破的窄巷阒然无声,流过谢青鹤耳边的仅有咻咻风声。

    在苦闷悲辛的乱世中,抛下一切,步履轻快地奔向自己的心爱之人, 这感觉非常好。

    谢青鹤习惯了在入魔世界里轮回, 心智足够成熟坚定,然而, 他所修行的人间道, 使他不可能彻底出世,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修者, 冷眼旁观世情。哪怕有了无数的经历, 这一日夜泡在燕城王身边的时间里, 去听排着队哭诉冤屈的百姓痛陈血泪,谢青鹤也会有情绪上的痛苦。

    纵然仗着心修强悍, 不使这庞大巨多的负面情绪太过影响自己, 听闻见识带来的波动依然存在。

    如此良夜清宵,黑暗遮掩了这座城池所有的贫穷与苦难, 谢青鹤面前的目的惟有小师弟, 就是谢青鹤非常新奇的体验只有与小师弟一起入魔, 让小师弟与自己相伴, 才能得到的美好体验。

    谢青鹤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没来由的雀跃又欢喜,浑身上下都带着轻快。

    不过,这盲目的欢喜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隔着老远,谢青鹤就发现伏传与林姑栖身的小屋外布置了阵法,寒江剑派嫡传正宗,属于小师弟的真元纯阳清静,施法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没有动用任何法器,只在屋前屋后放了几块石头。

    这是惑人认知的灵法,正派称呼是迷踪术,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如果来人看不出伏传的布置,只管冲着这间屋子往里走,只会在屋前屋后不停地打转,永远走不进法阵保护的范围内。

    伏传刻意给谢青鹤留了一道通路。否则,以谢青鹤今世不修之身,想要破掉小师弟的迷踪阵法,只怕要蹲在门口研究到天亮。

    阵法是以混淆认知达到使人迷路的目的,谢青鹤远远地找到伏传留下的后门,闭着眼睛往前走。

    五感彻底封闭之后,往前走了快二十步,谢青鹤倏地睁眼,面前是朽烂的窗户。

    伏传已经听见了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窗前,惊喜地喊“大师兄。”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不想惊动已经熟睡的林姑。

    谢青鹤揉了揉他的脸蛋,往里看了一眼。

    伏传已经爬到窗台上“出去。”

    谢青鹤伸手抱他出来,有了伏传带领,谢青鹤不必闭着眼睛穿行法阵,二人手牵手踏着冰凉的泥泞往外走,再一次来到了上回说私话的窄巷荒街。

    伏传不再往前走,返身抱住谢青鹤,仰头撒娇“大师兄,我好想你。”

    简单四个字就取悦了谢青鹤,他也双手搂住伏传,道“我也很想你。”毕竟关心门前的法阵,紧接着就问,“有人来找麻烦么难不成泄露了行踪客栈宋女的事发了”

    “不是那事。客栈那边住着几个卖身的娼妇,偷偷把赵二和宋女挖坑埋了,公推一个会交际的妇人做了掌柜,一声不吭又做起了买卖,谁都没提过赵二和宋女的事。”伏传那夜去客栈探望过,因记挂着尖的事情,事后也没有跟谢青鹤交代详情,这时候才随便解释了一句。

    “大师兄离开之后,我就带着林姑去采药,她不是想养个孩儿么我弄些药材给她补一补。”

    “我和她出门半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咱们的小包袱我都随身背着,家里只有一些衣裳钱币,还有那日采买的吃用家什。反正能偷走的都被偷走了。那群人也真是可恶,偷锅也罢了,还把我们砌在屋内的灶台踹了个稀烂都是些什么人”

    伏传说得生气,谢青鹤已经大概知道会是怎么个发展了,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伏传的脸蛋。

    “反正这事也不可能是外人干的,这么轻车熟路来摸我们的屋子,必然就是附近的恶邻。我就摆了个阵把住处隐了起来,半夜去找了一遍,把偷了我们东西的邻家统统光顾了一回。”

    谢青鹤处世多少存了三分慈悲,对人性从不苛刻,甚至称得上宽容。

    伏传就不一样了,没有惹着他就罢了,一旦把他激怒,他的行事就会十分激烈,毫不容情。

    究竟怎么去“光顾”那群偷盗家资的邻居,伏传没有细说,谢青鹤也没有细问。以寒江剑派的教养,这事倒也不至于闹出人命,但是,轮到伏传去挟恨报复,没收赃物是必然操作,说不得还要偷一赔三,外加一顿鬼神难测的恐吓。

    “这时候鬼神之说风行,秦廷也有古修士供奉。”谢青鹤比较担心伏传闹出太大动静,引来王都巫祝窥伺,“你费心些再写几道守中符,贴在门窗之上,以保不虞。”

    伏传点点头,伸手去拿谢青鹤提着的包袱“这是什么”

    谢青鹤便微微一笑,与他一起找干净的地方坐下,摊开包袱,分吃带来的炙肉。

    “我今日去见舅父了。据说丞相府今天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宰了十几只羊开宴。”

    伏传在丞相府也享用了常朝的投喂,只是月下挨在大师兄身边,跟大师兄一起吃东西,滋味又不一样。他细短的两根指头捏着油光水滑的炙羊肉,一抬手就是一口,小嘴叭叭吃得可香“舅父也不催我们回去了,他说,燕城王心志已泯,方寸大乱,只怕没多久就要倒台。燕城王家里也宰羊呢”

    伏传说话没有前因后果,谢青鹤理解起来倒没有太大的障碍。

    韩瞿在丞相府宰羊开宴,是因为燕城王不知死活地包揽了百姓申冤诉苦之事,得罪了整个王都的世家贵族。不管燕城王拒陈之功何等显赫,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死亡。

    韩瞿庆祝燕城王倒霉才宰羊开宴,燕城王居然也宰羊自娱,他是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看不透此人。”谢青鹤说。

    伏传特别好奇“大师兄看不透他”

    “做事似是而非,细究背后想法似乎都背道而驰。昨夜他做的事你也听说了吧荆王与太子都再三恳求他为国全身顾全大局,他就偏要在这时候捅开世家王族的脓包,洒出一地脏血。这么看起来,他对秦廷的未来也是非常失望,认为不可能再有秋后算账的时候。”谢青鹤说。

    伏传已经吃饱了,意犹未尽,开始舔手指上的蜜汁,还有一些残留的香料。

    谢青鹤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他擦了一把,借着月色低头打量“诶”

    清晨谢青鹤起床的时候,穿的还是旧衣裳,下午缵缵就派人把新衣裳送到了谢青鹤的屋内。谢青鹤穿着旧衣出门,手帕已经换了新的。丝绸柔软细腻,价值不菲,伏传摸一下就知道不对。

    不是大师兄带在身上的帕子这是新帕子一块很贵的新帕子

    谢青鹤解释说“他看似对时局绝望,私底下却很积极地笼络我。虽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我大概知道他是想哄我去青州刺杀陈起。”

    伏传知道谢青鹤卧底凶险,擦好手连忙把帕子还给他,说道“这么看来,他是做戏”

    谢青鹤摇头“倒也不像是做戏。”

    他把前天至今在燕城王身边的见闻,挑着要紧的对伏传说了一遍。

    “我想,或许是十年监禁生涯摧折了他的情志,使他的想法不那么坚定专一。一时想要救国于倒悬,不惜倾尽一切,一时又思量绝望,想要在家破国灭之前孤注一掷。”谢青鹤很难把燕城王当作长者来看待,燕城王才活了四十来岁,在谢青鹤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也只是个人。”

    “要我说,燕城王也不过就是一介武夫。他要真有几尺城府,足以谋国安邦,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份上。当初他是监国的叔王,手里还握着禁军兵权,就这么被皇帝偷偷拿了,不明不白关在牢里快十年,还是皇帝开恩把他放出来,他才有了出头之日。”伏传也不大看得起燕城王,“古往今来会打仗的悍将多了去了,得了善终的又有几个”

    谢青鹤想起燕城王病弱憔悴的背影,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燕城王从受命监国辅佐侄儿幼帝开始,一辈子的操作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也就是临危受命跑出来杀了陈起一个措手不及,给苟延残喘的秦廷续了一命,才被安上了神一般的光环。

    伏传看着谢青鹤的脸色,问道“大师兄,你对燕城王心生好感”

    “如此处境下,还肯撑着病体聆听下民哭诉,竭力为下民主持公道,总算对得起王子身份。”谢青鹤不完全认同燕城王粗犷的判罚方式,但,相比起包庇贵族士人,将百姓视作草芥的昏官恶吏,燕城王绝对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清流。

    “姜夫人跟韩瞿已经在动计了。今天朝堂之上,韩瞿和王琥都在天子跟前指责燕城王越权擅杀,赭家还派了人去大理寺喊冤,状告燕城王杀了他们家的平小郎君。太子出面说和此事,暂时无事。”

    “我听舅父说,韩瞿和姜夫人商议,这段时间他们会拼命上书弹劾燕城王。”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偃旗息鼓。”

    不等伏传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了这个计划的刁毒之处“东宫”

    伏传点头“太子揽了燕城王捅的大篓子,其实,谁都知道,太子想保的不是燕城王,而是王都未来年的太平。韩瞿已经生了异心,越早摧毁秦廷、献出王都,他在陈家新朝的功劳越大,所以,他是不会等着王都一点点失去先机被陈家蚕食。”

    “太子替燕城王接了这么一瓮烫手山芋,韩瞿打算构陷太子与燕城王密谋篡位。”

    “天子与燕城王本就有旧怨,就算燕城王不计较十年监禁之苦,天子也要担心燕城王记恨。这时候群臣听从太子的劝说,不再攻讦弹劾燕城王,甚至对燕城王礼遇三分,天子必对太子生疑。”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燕城王,天子总要除去一个。混乱之中,就能做很多事了。”

    伏传把姜夫人与韩瞿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一招太狠了。

    如今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是太子妃的亲爹,太子的岳父。

    太子年少仁爱,素有贤名。为了保全国祚,不惜亲身趟雷,去接了燕城王捅出来的大篓子。此举必然会得到民众的敬服,广得民心。

    最坑的是,太子得了民心,却会因为接手百姓伸冤之事,失去世家贵族的支持。

    韩瞿想要坑死太子,朝堂之上的世家贵族们多半不会吭气,还很可能跟着韩瞿落井下石。一旦韩瞿与其党羽默契地制造出太子得到了燕城王的支持,又得到了大臣们的支持的假相,天子必然心怀忐忑,一日不能安寝。

    事实上,就算韩瞿没有故意加快这个使天子生疑的过程,在太子咬牙替燕城王扛雷的一刻,就注定了这件事的结局。天子不可能坐视不管太子如何去向天子坦诚表白,说明自己绝无私心,他对燕城王的“善意”就一定会让天子坐立不安。

    天子与燕城王有隙。太子与燕城王亲密。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谢青鹤若有所思地看着伏传“如果,太子死了。”

    伏传也醒悟了过来“燕城王在上下掣肘的情况下想要辟开一条生路,绝不可能。他若想救护家国,必要重掌监国之权,或是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天子声名狼藉,东宫却素有贤名,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掌权的余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大师兄,我说他没有城府,是我看错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有空去见阿母,提醒她此事。若是燕城王掌权,韩瞿必死无疑,就算韩瞿不及出卖阿母她们,住在丞相府也不再安全。”

    说到这里,谢青鹤神色冷静“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燕城王活着称帝。”

    伏传敏锐地察觉到谢青鹤心情不大好,跟着叹了口气。

    燕城王姓妘,他要守国守庙,绝对不可能向陈家投降。谢青鹤与伏传则是姓陈,到了如今的地步,更加不可能放纵秦廷王都孤悬在外。惟有旧的秩序与王室彻底湮灭,新朝才能降临。

    “他就是生错了地方。”伏传说。

    谢青鹤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改问伏传“两日不见,吃喝安好与林姑相处安妥么”

    伏传点头“我去舅父那里弄了些吃的。街面上各样肉菜成色都差,听说是哪一家贩肉的商户又出事了。现在王都已经开始闹粮荒”他说着去看谢青鹤的脸色,“舅父也担心阿父会派人来找咱们,不过,就目前打听来的情况,阿父根本就没有透露走丢了儿子的消息,他直接把东献两州前往王都的路给堵了以前还能托个人情私下往来,现在彻底没戏了。”

    百姓们始终认为两边交战之时,双方必然会隔绝对方的粮道,互不往来,彼此仇恨。

    事实上,只有开始打仗、你死我活的时候,才会管束得这么严苛。在双方停战之时,在各家出仕的世家贵族们私下都会做点赚钱的小生意,互通有无,双方安插到对方阵营的奸细棋子,也常常会混迹其中,处境十分暧昧。

    现在,因为谢青鹤的失踪,陈起彻底疯了,直接就把这条谁都不肯承认的商路掐断了。

    秦廷这边只知道陈起在发疯,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更加不知道陈家少君已经悄悄潜入王都。

    谢青鹤孤身偷入王都这件事,做得太过疯狂,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谢青鹤比较惊讶的是“陈起掐了商道,王都就粮荒”

    “王都封城已经半年了,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多存粮说是说库中存粮足够全城上下三年食用,官仓里多半要供给禁军属吏,世家私库里的存粮更不可能市上售卖。听林姑说,今年新麦歉收,只怕是天亡妘家。”伏传说到这里,又联想到燕城王身上,“说不得他就是看中了世家的私仓。”

    这样一来,燕城王的盘算就更加站得住脚了,王都内忧外患,燕城王已存破立之心。

    谢青鹤面对即将席卷而至的饥荒毫无办法,与伏传挨着坐了片刻,各自分手离去。

    回到燕城王府之后,谢青鹤就开始了他平平无奇的卧底生涯。

    燕城王很用心地笼络他。

    名义上,谢青鹤是燕城王的卫士,其实更像是作陪的嘉宾。每天清晨睁开眼,谢青鹤就去陪着燕城王吃饭玩耍。燕城王身体不好,日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休息养病,没什么运动量,半点不爱折腾。

    而且,燕城王有仆婢服侍,并不需要谢青鹤去近身照顾。

    年轻活泼的缵缵每天都围绕在谢青鹤身边,陪他聊天说话,做游戏取乐,对他大献殷勤。

    谢青鹤控制着与缵缵相处的分寸,让自己像个真正不懂事没见识的小子,渐渐地对漂亮小姐姐卸下心防,开始依赖缵缵,让缵缵进入他的生活。缵缵也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与他日渐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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