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孤身前往恕州, 相州派了二千甲士随行,陈利贴身保护。

    当初陈起故意刻薄谢青鹤,要谢青鹤闭门读书, 把原本拨给谢青鹤学习骑射的师傅陈利转给了伏传,也就是说,现在陈利其实是伏传的下人。谢青鹤和伏传都没想过叫陈利随行从相州到恕州一路上都是陈家的地盘,沿途都有陈家兵马驻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

    陈利主动请缨随行保护,到底还是把陈起临走时的命令抖了出来“郎主临行时特命仆保护好小郎君, 仆万死不辞。”

    谢青鹤知道陈起是个牵住不走打着倒退的奇葩脾气, 闻言还是被陈起的幼稚作为气笑了。

    表面上把陈丛的师傅给了陈隽, 私底下又训诫陈利, 告诉他陈丛才是唯一必须保护好的小主子这亲爹真的是当成了神经病, 难怪活生生把陈丛逼疯了。

    谢青鹤去恕州是找陈起替姜夫人请命求情, 路上也不耽误, 快马加鞭一路疾行。

    二千人的队伍沿途奔驰, 流民马匪都闻风躲避。伏传担心有人前来刺杀谢青鹤, 事实证明这事执行起来也不容易。谢青鹤带的人多,想要冲撞二千人的骑兵队伍, 起码得有数百敢死之人。沿途都是陈家势力所辖,几百个人呼啸来去哪可能不被发现

    时值冬日, 天寒地冻, 不少地方都积上了雪, 骑兵单独带的豆料完全不够马吃。

    谢青鹤势必要选择在沿途补给, 地方上驻扎的官员则免不了要招待小郎君吃顿饭, 安歇一夜。

    谢青鹤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遇上献殷勤开宴席招待他的“叔辈”们也罢了, 好酒好菜只管受用,年纪小倒也没有人给他送美女,只是给他塞了不少奢侈玩意儿,一心一意讨好他。

    也架不住有那脾气古怪的将领,为了显示自身品性清高,故意用清汤寡水打发他。

    谢青鹤也不生气。只要食物干净,住处暖和,能把随行甲士的草料饮食都补给上,他也不在乎对方怎么招待自己。忙着去恕州骂陈起呢,哪有空跟“驿站”纠缠不清

    一路上披星戴月策马前行,也花了足足二十余天,才从相州赶到了恕州城。

    陈起已经不在恕州了。

    他带兵去了青州。

    在恕州驻守的主将是单煦罡,他也身负重任,要帮着陈起策应北面三州,以防陈起打青州时腹背受敌。听说小郎君千里迢迢赶来,单煦罡专门从二十里外的营地赶回来,问道“小郎君呢”

    谢青鹤正在恕州府衙的前堂里烤火,陈利给他弄了几个山药,他就放在火盆边捂着。

    这会儿山药已经烤熟了,散发出熟食的香气,谢青鹤用牵马的厚皮手套垫着滚烫的山药,正在剥皮。陈利只怕烫着他想要帮忙,哪晓得谢青鹤戴着粗厚的手套也非常灵巧,很快就把山药剥了出来。

    单煦罡进门的时候,恰好看见谢青鹤低头吃山药。

    赶了快一个月的路,谢青鹤这会儿也是风尘仆仆,看上去比较狼狈。他的冬衣沾了些泥水和化开的雪,山药皮更是被炭火烘得焦黑一团,唯独剥出来的山药肉莹白暖黄。

    没有食案,没有盘盏。

    风尘仆仆的少年歪着头剥山药吃,居然吃出了一种神仙宴席的味道。

    单煦罡只见过襁褓中的陈丛,突然看见这么大一个能跑会跳、能从相州千里迢迢赶来恕州的小郎君,他竟有些沧桑之感。

    “小郎君。”单煦罡上前打招呼。

    谢青鹤也才注意到他。单煦罡在攻打菩阳时丢了一条胳膊,只剩下一只手。除了这一点缺憾,他就是各类史稿传奇中记载的最标准的武将形象,身材高大,体格彪悍,满脸英气勃勃。

    谢青鹤起身看了他片刻。

    单煦罡有些拿不住谢青鹤的态度,皱眉思忖难道这小屁孩是在等我给他见礼

    若陈起有二十个儿子,单煦罡当然不会把陈丛放在眼里。可陈丛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恕州之战,单煦罡再建奇功,陈起拍着他的肩膀说要给他半壁江山,单煦罡心里不是不震动天下还没彻底打下来,单煦罡就在想退路了。

    没等单煦罡想太多,谢青鹤已经主动上前见礼“儿拜见单父。”

    单煦罡是陈起的义弟,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数,谢青鹤尊称一声叔父是完全合理的。

    单煦罡连忙把谢青鹤扶了起来,一只手就把他扛在了肩上,亲昵地说“好儿子,叔父上回见你,是吃你的满月酒。你才这么大”他只有一只手,扛住了谢青鹤就没办法比划,只好敷衍地意思了一下。

    谢青鹤不大喜欢被人这么扛着,才微微皱眉,单煦罡已经察觉到他的不适,把他扛进大堂之后,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问道“早几日我就接了军报,说你往恕州来了。大兄如今在青州前线,一时回不来,你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叔父替你参详一二”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此人看似粗犷豪爽,心思可谓细密,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强。

    在原本的历史上,单煦罡在菩阳战死之后,他的副手安莹迅速出头,成为陈起打天下的左膀右臂,也正是这个期间,常朝选择从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斩获功绩,很快就成为陈起的心腹将领。

    因为谢青鹤的出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单煦罡的存活改变了陈家在东面战场的大局,历史上陈起在浅水的大败并没有发生。这人是陈起的心腹悍将,也是历史上应该死在浅水之滨的二万陈家子弟兵的恩人。

    “家事。”谢青鹤在这里等了半天,也没指望单煦罡来解决麻烦,“我带了两千人,觍颜求叔父拨些粮草,再予我一支令箭。我去青州见阿父。”

    陈起带兵去青州是打仗,沿途就不是自家地盘那么安全了。这段时间陈起收编了不少兵马,早就不像从前那样人脸熟悉,战时管制又非常严厉,他带着二千甲士出门,若没有单煦罡给的令箭,搞不好被当成来偷袭的敌军厮打起来。

    单煦罡看着谢青鹤满眼带笑,却没有马上答应。

    “粮草倒是简单。”单煦罡往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就有候在门口的传令官屈膝,“给小郎君带来的兄弟们备好料,好好招待。”

    谢青鹤起身谢过。

    单煦罡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在官衙大堂里转了好几圈,说“我留在恕州是有军令在身,不能陪你去青州。叫你单独往青州去这是在战时。大兄的辎重也时断时续。小郎君明白其中的风险么”

    事实上,离开菩阳之后,陈起兵马的辎重就是时断时续。

    若要从后方运送辎重,人吃马嚼耗费太过惊人,打到后来都是以战养战,哪有粮草就往哪跑。

    不过,正儿八经打团战时就不能瞎跑了。陈起要打青州,以恕州为据点,他带走的兵马和单煦罡部的大致位置都是确定的。计划中的目标一时打不下来,身上带的粮草消耗光了,就得靠后方支援。

    单煦罡负责维持了一条恕州到青州的辎重路线,很自然会被秦廷兵马阻击。

    这条线太长,运粮队被截是常有的事。

    单煦罡说时断时续,也就是说,谢青鹤坚持去找陈起,很可能会遇到秦廷兵马截杀。

    “单父知道姑父遇刺的消息吗”谢青鹤突然问。

    单煦罡很惊讶地摇头“詹先生安好”

    “姑父安好。想是阿父与单父攻势太过猛烈,秦廷狗急跳墙,才会想着在相州动手脚。如非事出紧要,我也不会寒冬腊月往恕州赶。单父担心我的安危,我也知道凶险。此去青州快马加鞭不过日路程,真有秦廷兵马来袭我带的都是相州精锐,正好替阿父铲了这窝劫粮的耗子。”谢青鹤说。

    单煦罡十二分地不愿意给谢青鹤发令。

    小郎君是真正的“小”,翻年也才九岁,搁武将世家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的道理。他若是准许谢青鹤带兵去青州,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可是陈起唯一的儿子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单煦罡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觉得尴尬地开始斟酌。

    谢青鹤把烤熟的山药啃光了,也不催促单煦罡,安之若素地等着。

    “换一匹健马。”单煦罡把他的坐骑让了出来,据说是他打霜州时所获,塞外的马种,无比高大神骏,能长途跋涉,也能短时间飞奔,陈起看了都眼馋的那一种。

    “再带上这二十死士。”单煦罡从他的敢死营里挑了二十名好手,个个身材精悍,眼神敏捷,且都是单煦罡精心栽培、对他忠心耿耿、不惜以死报效的死士。

    有二千甲士随行,有二十名死士负责断后,再有一匹能逃跑突围的好马,就算命不好遇到了强大的队伍前来劫杀,也能很大幅度地提升小郎君的存活几率。

    谢青鹤答应了他这两个条件,单煦罡才磨磨蹭蹭地给出一枚黄铜令箭“去吧。”

    陈利对谢青鹤的决策颇为不满,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单煦罡派来的死士的不信任。

    他是谢青鹤的卫士头领,负责谢青鹤出行的所有安排。单煦罡派来的二十名死士被他圈在了二十丈外,谢青鹤出门时前后左右仍旧是他带出来的府卫心腹。

    “小郎君未免太过轻信。”陈利平时也不多话,难得一回向谢青鹤谏言。

    谢青鹤骑着单煦罡的马,说道“人你也隔在外边了,还要专程来教训我么俗人担心阿父只有我一个儿子,单父战功赫赫,又领兵数万,说什么,打下秦廷之后,江山谁主尚未可知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父只有我一个儿子,单父连老婆都没一个呢这江山是看谁儿子多就归谁”

    秦廷不止在相州搞事情,也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试图离间陈起与单煦罡的关系。

    谢青鹤在恕州待了不到半日,陈利就听了不少小话,这会儿担心单煦罡是不是要趁机派人杀了谢青鹤,让陈起后继无人。被谢青鹤点破之后,陈利才突然意识到,就算单煦罡功高震主,想要另立山头,他杀了小郎君有什么意义他自己也没儿子啊不都是后继无人

    “是仆小人之心。”陈利低头告罪。

    不过,他还是把敢死营的二十死士圈在外围,根本不许他们接近谢青鹤。

    谢青鹤得了一匹好马,骏马奔腾有力,在天地间奔跑就有一种舒展潇洒的恣意,与寻常马匹确实有着截然不同的潇洒快意。他控马片刻与马儿混得熟了,便信马由缰沿路飞奔。

    不必陈利提醒,谢青鹤也知道不要跑得太快,卫士的马跟不上。

    出来没多久,天就黑了。

    一来没找到合适的扎营地,二来白天在恕州城歇息过,一行人便继续赶路。

    刚从相州出来时,陈利还会担心小郎君是否吃得消,这么多天下来,陈利也已经麻木了。

    小郎君精力比大多数甲士都好,正常人是血肉做的,小郎君可能是铁腰铁腿铁屁股,马都受不了了,他都没喊过腰疼屁股软。

    就这么跑了整夜,黎明时遇到一条清水河,埋锅做饭饮马,稍事休息。

    汤水还没烧热,派出去的斥候便策马呼啸而回“上马,上马”

    训练有素的甲士很快持械上马,整装列队。谢青鹤牵着马往前看,斥候已飞奔到面前,禀报道“小郎君,乌将军,前面有溃兵四散而至至多三里,顷刻即到。”

    谢青鹤并不越俎代庖指挥士卒“乌将军”

    此次负责率领二千甲士的乌将军是乌存的兄弟,名叫乌沅,与谢青鹤客气了一句,很快就持枪上马,命令甲士主动出击这二千甲士都是骑兵,守阵并不是他们的强项,冲杀起来才有杀伤力。

    陈利也不曾责怪乌沅一心杀敌,并不守在小郎君身边保护。

    乌沅的战绩很快就传了回来,斥候说朝这方向奔来的都是溃兵,乌沅带人冲了一波,那批溃兵就吓坏了,最开始逃出来的一波溃兵死伤满地,后边的溃兵直接就该换了逃亡方向,根本不再过来。

    乌沅始终控制着部卒冲杀的范围,并不让他们离开后方五里之内。

    这一波以攻为守算是牛刀小试,处置得非常干净。

    谢青鹤待在原地,喝上了煮沸的热汤,吃了一碗面糊,还用热水洗了脸。

    这时候,乌沅派人前来通知“小郎君,乌将军说前方似有大批溃兵,恐怕要往这条道穿行请小郎君准备好上马,也请陈大人照顾好小郎君。”

    后边守着围坐一起吃饭的死士们也都竖起耳朵,各自准备好刀箭,准备战斗。

    谢青鹤站了起来,说“请乌将军放心。我能自保,兄弟们安心杀敌。”

    话是这么说,乌沅在安排兵马的时候,明显还是以保护小郎君为先,分批列阵,不敢倾巢而出。谢青鹤看得皱眉。骑马的战术首重灵活穿插,若是分心守阵,那就成了现成的靶子。

    “让人去告诉乌沅。”谢青鹤吩咐陈利,“他这么守着是想磨死所有人,带我一起死。”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乌沅是在顾虑什么,也万分理解乌沅的做法。

    陈利吩咐身边卫士去传令,看着卫士策马飞奔向前,陈利眉头紧皱,也为目前的处境头疼。

    没多会,有数百甲士骑着马回来,领头的小校上前回禀“乌将军命小的守护小郎君。”

    谢青鹤往他带回的人裙瞄了一眼,粗略估计可能有五六百人。

    统共二千甲士,乌沅拨回四分之一保护小郎君,自领四分之三阻敌。

    谢青鹤盘算了一下,不是不能接受。骑兵上百人就能形成非常可怕的战力,乌沅那边有一千余骑,能够控住方圆十里的战场,他这里五六百人也能够形成不可小觑的战力,进可攻退可逃,这么安排兵力是很合理的。

    “战阵中你说话算数,不必顾及我。”谢青鹤利索地交了指挥权,“我能自保。”

    这是谢青鹤第二次强调自保。陈利与府卫们都十二分的警惕,死士们的脸色也很严肃。

    哪怕是乌沅能在战场上保持对溃兵的绝对优势,也不可能保证绝对没有漏网之鱼。从前方逃来的溃兵先是零散游勇,随后就是明显还保有建制的大部队,前后队规整有序,中间还簇拥着车马。

    这样的遭遇战谁都不敢心存侥幸,乌沅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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