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义上前躬身“已然惊扰纪郎安寝,不如就此起行往家中安置吧”

    陈纪回头看了一眼,常夫人的寝室连灯都没有点,漆黑一片,似乎根本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她还在沉睡。他沉默着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说“去请夫人。”

    谢青鹤给田安民的手书只嘱咐软禁陈纪,田安民的手令也只提到了陈纪一个人。

    轮到陈先义与乌存执行时,就存在几分暧昧是不是要把常夫人一起软禁说起来,禁也可以,不禁也可以。如果陈纪不生枝节就那么出门,常夫人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别院里。

    然而,陈纪并没有放过常夫人。

    漆黑的屋内,常夫人衣衫整齐,仆妇也都安静地守在各处,都没有休息。

    伏传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也私底下向常夫人透了风。

    听见陈纪那一句“去请夫人”,常夫人低头一笑,带了些自嘲。

    她对伏传说“你说得对。我与他,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彼此敬重,连最初的互相保全都没有了。他呀,十年前,他是肯为我舍命的郎君。如今再不是了。”

    “点灯。”常夫人吩咐。

    仆妇们很快将屋内灯火点燃,常夫人走出门时,长簪璀璨,玉佩玎玲。

    陈纪看着她衣冠楚楚的模样,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夫人没有睡下。”

    “郎君不也穿戴整齐么”常夫人走到陈纪跟前,屈膝躬身,合掌施礼,“妾随郎君归家。”

    陈纪见她做小伏低的模样,正要嘲讽她几句,也是他夫妻二人近年的日常。哪晓得常夫人施礼之后就站了起来,神色淡淡地告诉跟出门来的伏传“隽儿,你与大兄说说,门前派两个认识阿母的将军听差。”

    陈纪脸色一僵。

    他只想着要拖常夫人下水,要让常夫人与他一起品尝失势的滋味,却不想夫妻处境并不一样。

    伏传走了出来,向乌存和陈先义施礼,说“我会去请大兄的手令,义叔、乌将军不必为难。”

    乌存连忙说“原也不敢对纪郎不敬。”

    陈纪与常夫人带着仆妇们离开之后,乌存负责押送,陈先义则留了下来。

    伏传很意外“义叔,还有什么事么”

    “仆想着隽郎是不是要回府更深露重,带人护送一程才好。”陈先义并没有得到谢青鹤事先的命令,只是做老了人情,顺手讨好罢了。

    伏传也不拒绝他的好意,说“恰好我要带个小孩子回去,劳烦义叔帮手。”

    伏传抱着孩子回家时,屋内灯还亮着。

    素姑有奶孩子的经验,也确实照管过生来体弱的陈丛,把孩子交给素姑照顾,伏传也很放心。再者,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吊着素姑,她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谢青鹤了。简直是一箭双雕。

    素姑把孩子抱走之后,伏传解开外衣,钻进谢青鹤的被窝,嘿嘿直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谢青鹤习惯地翻身,将他圈在怀里。

    “这么晚了,大师兄还在灯下翻书,突然就不怎么爱惜眼珠子了。”伏传说。

    谢青鹤把那本没怎么认真看的书丢在榻边,目光落在小师弟身上,低声承认道“就是在等你。舍不得叫你离开。”

    伏传鼓着劲儿要拆穿大师兄的口是心非,哪晓得刚见面谢青鹤就举手投降了,他有点找不着点,又觉得很甜蜜,放松地歪在大师兄怀里,说“大师兄说要软禁他,我就知道是想卸了他的爪牙,不让他有机会伤害阿母自然也不必我亲自去守着阿母了。”

    谢青鹤说“你想要守着常夫人,我也不曾叫你回来。”

    “对,对,不曾叫我回来,只是大半夜不睡觉,灯下翻书等着我而已。”伏传窃笑。

    谢青鹤只是用手在他背脊上轻抚,默默享受着此时的相处。

    伏传被他摸得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惬意,也不想闭眼睡觉,就勾住他胸前的衣带,翻来翻去玩儿。

    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许久,谢青鹤才轻声说“非要给你寻个父慈母爱的来处,是我的执念,我的狂妄,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小师弟,我知错了,你不要与我计较。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就能赔罪,你只管告诉我我只怕不管做些什么,都不能使你释怀。”

    伏传被他搂在怀里,凑近耳畔切切说了这两句话,拼命眨了眨眼睛,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谢青鹤看见他的眼泪都懵了,一边用手给他擦,又将他搂进怀里,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弟,我凡事都想得仔细,唯独你这件事上,我太狂妄了。不是不叫你哭,你哭吧,伤心就哭一会儿,是师哥不好,师哥对不起你”

    谢青鹤正低声赔罪,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不安分,非要从他怀里,他也有些难受。

    这件事对小师弟的伤害这么大,小师弟都不肯腻在我的怀里撒娇了么谢青鹤勉强用力按住了伏传一次,等伏传再次挣扎时,他也眨了眨眼,让小师弟从怀里离开。

    这是伏传第一次从他怀里挣扎开。谢青鹤觉得这滋味非常难受。

    正在独自消遣这份难过时,挣扎开的伏传拿袖子擦了擦脸,居然又往上一点儿搂住了他的脖子,粉嘟嘟仿佛还带了点奶香的脸颊蹭着他的脖颈,小声说“大师兄,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这样我心慌又难受你对我说知错,你还要给我赔罪,我就替你委屈得想哭”

    谢青鹤正在难受,被他主动抱了一下就纾解了不少,再听小师弟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为伏传是为这辈子糟心的父母流泪,哪晓得小师弟的眼泪是被自己说出来的

    “我听不得这个。”伏传又抹眼泪,对谢青鹤有了几分怪罪,“若是师父对大师兄说知错,要给大师兄赔罪,大师兄心里不难过么为什么就要对我这么说”

    谢青鹤哑然无语,半晌才说“师父是不会对我说这些话,可我敢给师父喝甜浆,你敢么”

    伏传听不懂,将脸抬起来一点儿,好奇地看着他“什么甜浆”

    “你忘记了。”谢青鹤记性极好,入魔无数次都记得现世里的一切,伏传却没有他这样绝不混淆的知觉,有过入魔的数十年经历,之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我与你回山时,曾给师父冻了一杯甜梨浆,你还告诉我,师父不吃甜。”

    伏传这才想起旧事,傻傻地说“对。你给师父喝了甜梨浆,师父还把你给他的杯子放在茶桌深处,深怕被人碰着,不小心就摔坏了他不生气,还把杯子收藏起来了。”

    “师父不对我赔罪,因为我生气了会叫他知道。你生气了会怪罪我么”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说“可我没有生气啊。”

    谢青鹤轻轻摩挲他的后颈,无奈地笑了笑。

    伏传还挺伤心,小胳膊搂住他,眼眶有些湿润“我生气了也会发脾气的。我也砸过大师兄的东西,对大师兄顶嘴。平时我没有生气的时候,大师兄就不能对我说这句话。”

    他越往深里想,越觉得生气“我生气的时候,大师兄也没有这么让着我啊。那时候我跪着求大师兄饶了我,大师兄还说,活该你被我抓住了小辫子,就是故意叫你搬下山去那时候也没让着我一点点。”

    谢青鹤看着他还有点肿的小胖手捏着指头,搭着小师弟委屈的奶音,莫名有点想笑。

    “对不起么。”谢青鹤不想跟小师弟讲道理,他就想宠一宠小师弟。

    气得伏传瞪着他“说了不许赔罪。”

    谢青鹤捏住他的胖手,笑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除了想咬一咬你的小脸蛋,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小师弟,你该照一照镜子。你这个小模样师哥只想一辈子哄着你,宠着你,若是说心悦你,心爱你,实在”

    伏传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让你说甜话。你怎么老觉得我那样。”

    小师弟不许赔罪,不许说对不起,谢青鹤就摸摸他的脸蛋,亲了亲他。

    两人亲来亲去,年纪都挺小,谁也没有绮念春思。谢青鹤依然很挂念小师弟对此世父母的想法,伏传与他太过熟悉默契,见他眼神微沉,就知道他心里放不下,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说清楚。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这事。”伏传依然挨在谢青鹤怀里,“大师兄想知道,我就现想一想。”

    谢青鹤低头亲他“乖。”

    伏传真就在慢慢地考虑,他捏着谢青鹤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晃了十七八下,才慢慢地说“我曾对大师兄说过,不想再入世,与人亲爱,受死别之苦。以我想来,就是值得,或是不值得。”

    “陈隽这个身份原本该是很好很好的。是我不曾伪装做作,才失去了陈纪的喜爱,耽误了陈隽原本的命数。我唯一有些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把阿母和他的一段姻缘彻底毁了。阿母原本应该有许多孩子,也能与陈纪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否认道“常夫人与他有三个孩子,其余都是妾室所生,陈纪晚年宠爱婢妾。”

    当然,父亲宠爱妾室,也不妨碍陈隽得到了父慈母爱的一生。

    伏传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他的存在打破了常夫人原有的生活轨迹。

    他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纪原本就是这么癫狂的脾性,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好,他没有做一个让父亲疼爱的儿子,反而挑起了常夫人与陈纪的夫妻矛盾。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原本陈纪和常夫人也没有和美一生,常夫人还是因年老色衰失爱,他突然就没有那么为常夫人难过了真正的心爱,怎么会在年老色衰下黯然失色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伏传说。

    “从阿母的肚子里出来,接受她的呵护与喜爱,与她有一世母子之情哪怕是要与她死别,也是很值得的。大师兄,今日在家里洗澡,你也感觉到了吧她心爱我,她的仆妇都围着我,哪怕大兄是更尊贵的小郎君,是相州未来的主人,她也只看重我。”伏传说这话的时候思绪飘得有些远,“若是阿娘活着,她也会这么爱我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伏传肯定地说。

    谢青鹤听得出他说真话还是在撒谎,听见小师弟斩钉截铁一句不悔,他这颗心才彻底放下。

    自打知道陈纪对小师弟不阴不阳、毫不爱惜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忐忑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蛮横地将小师弟塞进了常夫人的怀抱,会给小师弟带去永世不解的创痛。

    谢青鹤把小师弟的胳膊塞进被子“不后悔就好。睡吧。”

    “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心惊后悔”伏传问。

    谢青鹤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你想,幸亏品性出了差错的人是陈纪,不是与我亲近的阿母。如果阿母当真一剑刺死了孕妇,我是不是就会很伤心”伏传问。

    “是。我很后怕。我不止担心常夫人,我也担心陈起。”谢青鹤说。

    “我也担心过阿母是不是真的会杀孕妇。可她并没有杀。我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出身,不知道她在闺中养成了什么样的脾性,她遇事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知道了。大师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结识的每一个人都妥帖安稳,你给了我一个阿母,不必保证她永远慈爱、永远正确。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都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是同意的。”伏传说。

    “至于,阿父。”伏传低下头,“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不会为他伤心的。”

    谢青鹤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说“当初送你回寒山,师父也想叫你拜在我的门下。”

    伏传在他胸前拱了拱,嘀咕道“我如今是道侣。”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他低着头伸手去摸谢青鹤的脸颊,也不肯抬头,就小声叨叨,“你现在这个样子也骗我喊爹”

    谢青鹤很惊讶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动,难道换个样子就肯叫爹了真就这么缺爹

    要知道伏传再想念刘娘子,也从来没有给自己再找个妈的打算。他为什么就非在爹的这件事上执念如此之深这可不大正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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