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和相州的关系比较复杂。

    商人不敢到相州做生意, 但谁又不想去赚相州的钱呢

    因不敢踏足相州,不少商人选择在代州停留,雇佣本地人去了解相州的需求, 让代州本地人去与相州以物换物。因相州物资短缺,外边运来的货物常常会换出离谱的高价, 这一批操作风骚的商人都赚得钵满盆盈。

    暴利的生意做得多了,代州本地人自然也想分一杯羹, 他们不再满足于接受雇佣, 赚蝇头小利。

    于是,以姚家为首的代价本地世家、大家族,纷纷出面外来买断商人运至代州的货物,再由他们自己送到相州兑换, 换来的货物又卖给行商,一进一出, 强行从暴利中截流。

    代州的二道贩子是吃定了相州没有别的物资来源,坐地起价,换出的价钱越来越奇葩。

    陈敷本就是个敢劫杀商贩的凶徒,代州要小赚一笔也就罢了,不知克制越来越离谱, 天天听着底下人抱怨代州货又涨价了,又来骗钱了陈敷便被激怒了,提兵上门, 找姚齐武“叙旧”。

    陈敷与姚齐武是幼时交情。

    二人都曾在石山老人门下学习兵法, 所不同的是, 陈敷上山学了不到两个月, 就气咻咻地收拾包袱跑路, 临走时大骂石山老人是个骗子, 还去石山老人的寝房里撒了一泡尿。

    姚齐武则是石山老人的得意高足。

    半路出走的陈敷带兵把石山老人的得意高足打得没脾气,若不是陈敷还想留着代州的马甲做买卖,当时代州就要归入相州的治下,接受陈家的辖治。

    “两边都憋着一口气。”谢青鹤点评双方的关系,“姚家既要讨好相州,抱稳相州的大腿,又害怕失去了价值,会被并入相州版图陈敷已经死了,陈起若改弦更张善待商贾,未必不能取信天下。一旦相州重新笼络商人做生意,代州就没什么用了。”

    也就是说,让代州帮忙做买卖的事,双方都很不痛快。

    代州忌惮相州兵力,苦哈哈地帮忙买办,还担心相州翻脸不认人。

    相州同样不觉得轻松,商路不在自己手里,全靠代州当马甲运作,自家势大时,代州甘愿俯首帖耳,一旦自家有了变乱,代州反手掣肘,假惺惺断供两日,相州又能怎么办

    陈敷之死是相州与天下商贾修好的契机,同样也是代州绝大的危机。

    在陈起不在的情况下,白芝凤单独决断就敢去动代州姚齐武,必然是曾经与陈起商议过此事因为种种原因掣肘,可能暂时搁置了计划。但,这绝对是陈起疯狂心动的计划。

    否则,白芝凤不会用“姚齐武”来讨好陈起。

    谢青鹤与伏传年纪太小,这时候也只能在一边等着看戏,无法具体参与此事。

    “且看看吧。”谢青鹤说。

    伏传拽着他的袖子,身边跟着大黑狗,踢踏踢踏往回走。

    寒风渐织,冬日将至。

    次日,陈起的信使就带着姜夫人准备的家书和白芝凤的回信,踏上了返程的路途。临走之前,他居然还很谄媚地跑来拜见谢青鹤,问谢青鹤是否有家书要带给郎主。

    谢青鹤懒得讨好陈起,硬邦邦地说“忙着抄书呢。每天十遍石符兵法,哪有功夫回信”

    这是陈起的吩咐,与信使无关。

    但是,前日陈箭非要强令谢青鹤下马听训,谢青鹤也不肯给他好脸。

    陈箭这会儿想着要讨好谢青鹤,被劈头盖脸扫了回来,只得带人讪讪离开。

    伏传在席上与大黑狗玩耍,突然爬了起来,问“石符兵法是石山老人所著。”

    谢青鹤点点头。

    “可陈敷不是骂石山老人是个骗子吗”伏传问。

    “那你不知道咱们那位不要脸的祖父,就是靠骂老师名震天下的”谢青鹤失笑。

    这年月的人都很奇怪,喜欢追捧名士。什么叫名士名声传出去广为人知的就是名士。

    这时候的各种知识传承都被诸侯世家所垄断,老百姓活得浑浑噩噩,多半没什么见识,说太多高深莫测的故事他们也听不懂,众口一词就成真理。所以,在这个时代,想要出名的方式也有很多,诸如这人可以连吃三头猪不撑死都会引为奇谈,广为传说之后被人膜拜。任何奇葩名气都可成就名士。

    陈家上数五代皆一文不名,上数六代直接就没记载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五世祖打哪儿来的。

    陈敷是个生性聪慧的奇男子,体格健壮又聪明会钻营,弄到了钱,弄到了地,聚拢了一批兄弟,这还不够。发迹之初,他也想要打点名气让更多人来投奔自己,那就得当名士。

    偏偏陈敷又不喜欢去给诸侯世家捧臭脚,没法儿让人心甘情愿替自己扬名。

    所以,他就另辟蹊径,选了个更经济实惠的方式,骂老师。

    石山老人原本就是很有名的兵法大家,并非没有真才实学。是陈敷太过鸡贼丧德,拜师之前对老师各种崇拜,入门之后,花了俩月功夫把石山老人的兵法学了个透彻,马上就翻脸不认人,痛骂石山老人没有真才实学,是个沽名钓誉的大骗子顺便把同门师兄弟全踩一遍。

    他踩着石山老人的名气成就了自己,不少人都指责他沽名钓誉,是白眼狼。

    架不住陈敷时运冲天。当时石山老人最有名的两个弟子,刚好在相州辐射范围内,陈敷回相州操练好兵马之后,率先把这两位号称石山嫡传的师兄家给灭了,收人家的地盘,抢人家的金库,还捡了不少现成的谋士顿时就把“石山老人大骗子”的名声给坐实了。

    这一连串的操作下来,陈敷踏着同门的尸骨名声,名震天下。

    尽管陈敷一辈子都没写过半本兵书,还是有人认为他比石山老人技高一筹。

    “陈敷教陈起读石符兵法,陈起又叫我抄石符兵法,你还看不出来这家子人鸡贼你的本事我要学,你的名声我要踩,从里到外刮得干干净净。怪道人家能问鼎天下呢”谢青鹤耻笑。

    伏传摇头说“陈氏不修德行,帝王业三世而斩,使天下再起烽烟。昏君罪魁,罪不可赦。”

    谢青鹤但笑不语。

    伏传突然想起什么,爬到他身边坐下,问“大师兄,让师父穿上陈起的皮囊,是你的安排,还是文师妹的安排”

    “文师妹的安排。”谢青鹤说。

    伏传不怀疑谢青鹤会撒谎骗自己,他皱眉道“师父从来不肯入世,偏偏叫他穿上了陈起的皮囊。又要打天下,又要守天下。这会儿师父还没有来,他若是来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他老人家活了二百岁,难道不如你明白少操些心。”

    大黑狗又过来舔伏传的脸蛋,伏传趁势倒在谢青鹤身边“师父怎么还不来。”

    谢青鹤一根指头弹在大黑狗的鼻尖上,训斥道“不许舔。”

    大黑狗发出呜呜声,落寞地趴在一边。

    “你不要太纵容它。狗改不了吃屎,刚舔过屎就来舔你”谢青鹤一句话还没说完,伏传已经霍地坐了起来,反驳道“没有大黑不吃屎不吃”

    谢青鹤看了大黑狗一眼,再看伏传“那也不许舔。”

    伏传有点明白了,嘿嘿笑道“好,不许它舔。”一把搂住谢青鹤,“只许大师兄舔。”

    谢青鹤板着的脸方才多了一丝温容,让他坐在自己怀里,二人一起看摊开的硕大竹简。

    二人年纪都太小,看竹简都觉得大了一号,翻看时颇有些费力。伏传不禁感慨“一册竹卷占地又沉重,也刻不了几个字,动辄毁朽。先人承继绝学,实在太艰难了。”

    “你那个小舅舅,跟着陈纪也没什么事做,下次回家,你去把他要来”谢青鹤突然说。

    伏传眨眨眼,兴奋地问“大师兄,是不是要做纸”

    “先把人要来再说。”谢青鹤心想,一旦白芝凤动了姚齐武,相州的商路就得自力更生了。整天被人高价市货,不如自建商队主动出击。能卖的好东西多着呢。

    伏传想了想,打了个包票“一准儿要得来。”

    还不到谢青鹤与伏传去陈纪家探访的日子,白芝凤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下了代州。

    早在陈敷提兵压境之后,代州就被相州死死钳制着。代州的守兵被控制在千人之下,相州有探子眼线正大光明地驻扎在代州,一旦发现代州各家蓄养私兵、扩充守备,相州马上就会派人去敲打。

    相州留守的卫兵足有七千人,白芝凤只调遣了五百精骑,一夜之间就杀光了代州所有高门贵族,天亮之时,统管了代州兵马,驻扎进代州官衙,上街敲锣贴安民告示,姚家、冯家、淳于家,此代州三姓大门紧闭,百姓只看见一点点血水从门缝里淌了出来。

    白芝凤的捷报直接送到了峒湖,也没人将此事去通知年仅六岁的小郎君。

    谢青鹤是从陈利的口中得知此事。

    陈利说得轻描淡写“半夜摸城,一战功成。只诛首恶,没伤着百姓。嗐,也都是自找。这么多年好好儿给咱们做买卖不安分,南线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另外有心思了”

    谢青鹤心想,谁不知道白芝凤打代州是替姜夫人消灾,就你吹得冠冕堂皇。

    见谢青鹤面露鄙视,陈利很惊讶地说“小郎君不知道,姚氏女郎是非六郎的妻室。”

    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谢青鹤情知自己情报来源太少,陈丛的记忆又不靠谱,这样一说就完全联系起来了。

    姚家为了自保,自然会努力抱住陈家的大腿,往陈家许嫁女儿是最好的方式之一。陈起遇刺绝嗣,陈非另有所图,姚家配合女婿里应外合,弄断了峒湖的粮道供给,陈起必然恼怒。

    只是不知道这里面姚家是不是首鼠两端,搞了些其他的利益交换,总之,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姚齐武活到了八年之后,代州也在八年后才收入陈家治下,这时候白芝凤出手就灭了代州三姓满门。

    谢青鹤得知三姓被灭门的消息之后,在屋内静静坐了半下午。

    陈丛的记忆中,八年之后,姚齐武半身不遂,兵权落入姚松文手中,姚家即刻开城归降。陈起任用了姚家好几个子弟做幕僚,纳姚氏女为妾。淳于家有个叫淳于弛的才子,很得陈丛赏识,在陈丛登基之后,在天隆年间做了九年丞相。

    这些人的未来,都在一场变故中消亡了。白芝凤杀人非常彻底,妇人孺子,鸡犬不留。

    当然,代州三姓中,冯家在未来也会有一位妇人,名叫冯嫦儿。她长大之后,会嫁给一个凰南的屠户,生下三个孩子。长子张魏落草为匪,壮年病死之后,次子张齐继承了长兄的事业,占山为王,啸聚十万流民,三子张梁率兵攻破了雍都城门,杀死了相陈第三世皇帝,终结了陈氏天下。

    全乱套了。

    “大师兄,你在想什么呢”伏传问。

    “我在想,这个世道,人命如草芥。”谢青鹤没有去代州亲历战场,也知道这个时代的一姓家族会是多么庞大的人口数目,说杀光就杀光,说灭门就灭门,“还是要尽早掌权才好。”

    伏传踮着脚,拿小胖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还不如跟师父一样,晚一点来呢。”伏传叹气。

    这时候想要插手陈起的兵权是异想天开,谢青鹤与伏传只能去做力所能及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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