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旧怨魔尊附身的第二个对象,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彪形大汉中的一员。

    这人为何心存旧怨,谢青鹤大部分是猜出来的。因为,此人的幽怨不能宣诸于口。

    李钱可以反反复复地跟服侍的酒客絮说风水种种,借此纾解心内的不甘与怨愤。这人却连相关的话题都得小心翼翼再三回避,惟恐惹人联想。比如,在同桌以刀解肉时,他用筷子。同桌学蛮人白肉沾盐的吃法,他只吃面前酱好的肉。同桌随口说蛮人劫道种种,他一言不发。

    他并不知道,他努力想要与蛮人切开联系所表现出的种种,反而让悉心者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

    谢青鹤并不想替麻吕亚消解旧怨。

    他对麻吕亚的观察,除了与常人不同的特殊习惯之外,还有麻吕亚的神情小动作。

    除了一些经过特殊训练的探子间谍,常人很难抹去身上被岁月与经历加诸的种种痕迹,譬如左撇子必然酒杯在右而筷子在左,富贵人家入席会下意识地等着下人小厮来齐整衣摆,杀惯了人的凶徒对人命绝没有一丝敬重

    谢青鹤除了看出麻吕亚对身份的刻意回避,也看出了麻吕亚的冷漠与凶残。

    当他将麻吕亚的地魂摄入体内,置入虚无处时,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麻吕亚是个十恶不赦的凶徒。

    陈军荡位于永安郡东北,西北面的天虎丘往西延伸,形成了左虎关天险。

    换句话说,陈军荡这地方,距离军事要冲太近。历朝历代兵家皆会屯兵于此,随时驰援天险左虎关。这年月交通不便,碰上政事不清明的时候,守关的兵卒想吃点喝点,光靠朝廷下旨分配永安首府调集粮草再运过来人都要饿死了。所以,几乎所有军队都有一种技能,自己种地。

    当然,也有不种地的军队。人家直接靠抢。杀到哪里吃到哪里,比种地刺激舒爽。

    最开始兵卒自己种地,渐渐地就有流民在附近聚集,帮着大头兵们翻翻土、拔拔草,懂事的还会给军官们送点土产,交点“税”,驻兵也就默许了流民在虎口边上讨生活。

    蛮兵南下之后,前张朝驻兵战死溃亡,又有一支蛮兵驻守左虎关。

    前张军队驻扎在左虎关时,也有士卒灌了几坛子水酒,跑陈军荡来调戏小姑娘大娘子,闹到军头儿那里,有给几两银子做聘礼就做成夫妻的,也有女方不依不饶,大头兵被砍了脑袋的。

    蛮兵驻扎下来就不一样了。他们直接成队出击,役使男人为奴,妇人为娼。

    许多妇人不甘受辱都自杀了,或是纷纷出逃。蛮兵漫山遍野追捕,抓到出逃的妇人就剥皮切肉煮成汤,分而食之。若妇人自杀,则将妇人的丈夫、孩子拆骨下锅。若未出嫁,则食其父母兄弟。

    这凶残手段吓得妇女不敢再逃,连自杀都成了祸害家人的罪过,只得忍辱偷生。

    受辱就有可能怀孕。

    怀孕了,要么落胎,要么生下来。

    生下来的婴孩才刚剪断脐带,就会被产妇的丈夫或父亲摔死,溺入便盆。蛮兵对此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还有蛮兵专门等在产妇家门口,索要新出生的婴儿,曰,小儿骨酥肉烂。

    所幸蛮人对中原大地的统治并不长久,这段历史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周朝建立之后,陈军荡迎来了一次轰轰烈烈的烈妇自杀潮,上至五、六十岁当了祖母的老妪,下至十三四岁就被蛮兵采撷过的少女,牵手跳河,三代服毒,这家自挂了,那家刺了颈若你家有个被蛮兵欺辱过的妇人,她居然还没有自杀,简直都不可思议

    当地官府对此欣然支持,还美滋滋地上表龙城,慷慨陈词,嘉其至行,求太祖皇帝旌表地方。

    历朝历代能混上“太祖”的开国皇帝,脑袋都没什么大问题。接了这请求表彰烈妇自杀的奏本,周太祖差点没气出个好歹,周太祖是个屠夫出身,没什么文化,就着南京土话喷了足足七千个字,把专门替皇帝“代笔”朱批的侍臣憋得想砍人卧槽,全是骂人的话,怎么文雅

    有了朝廷的强势反对,这股“是节妇烈女就快去自杀”的风潮才被遏制住,没有全天下风行。

    饶是如此,蛮兵留下来的血脉,却没有几个能顺顺利利地活到成年。

    麻吕亚的悲剧之始,就来自于他的祖血。

    陈军荡的人都知道,胡家的奶奶牛氏,就是当年蛮人留下来的野种。

    “他奶就这么高比我爹我爷都高肩膀这么宽,腰这么粗,一个妇人家,双手能举磨盘她要不是蛮人的野种,她举得起磨盘吗”小扣子吸着鼻涕,跟小伙伴们讲胡三儿家的坏话。

    “可,可他奶奶嫁给了胡爷爷,他爹就是我们汉人了。”小花替心爱的小哥哥分辩。

    “他爹才不是汉人。我奶说了,他奶是大着肚子嫁人的,胡叟又穷又懒,别人当爷了他都说不上媳妇儿,要不是他奶也怀了蛮人的野种,谁嫁给他啊你们不知道吧他家的房子都是那个野种奶奶进门之后才修起来的”小扣子说得言之凿凿。

    这个指控就严重多了。历来父血重于母血,奶奶是蛮人野种关系不大,亲爹也是蛮人野种,那就彻彻底底坏了根系了。这是哪怕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反正就不是”小花气得捡起地上的土块,砸在小扣子身上,气咻咻地跑了。

    “哎哟我的新衣服”小扣子心疼地拍去身上的土,嘴里不干不净地开骂,“你那么护着他,你是想当他的媳妇儿吗害不害臊啊我娘说,你这浪贱的骚蹄子,也就配跟野种生畜生也不怕你阿爹阿娘打死你”

    小花愤怒地回头“三儿比你们好十成”

    这边几个不到十岁的小朋友打嘴仗,谢青鹤就躺在草垛上,望着天空,听他们叽叽喳喳。

    歧视无时无刻不在。

    陈军荡经过蛮兵驻扎的劫难之后,住户早已不像前张时那么繁多。人们习惯聚居,是为了互相帮助,遇到危险时共同抵御,夜里才能睡得心安。这也导致谁家里有什么情况,全村都心知肚明。

    麻吕亚的奶奶牛氏,确实是“蛮人野种”。

    她的母亲少女时就受辱于蛮兵,生下“野种”之后,只觉得这孩子长手长脚,生下来就白净可爱,母性支撑着她向父母哀求,想要抚育这个孩子。外祖父也下不了手,狠心把婴儿抱到雪地里放下让她自生自灭,她的母亲刚刚苏醒才知道孩子被扔了,赤脚奔到雪地里把她抱回了家。

    如此折腾几次之后,外祖母心疼女儿,哀求将孩子留下,外祖父叹息一声,默许了此事。

    得知她存活了下来,几个蛮兵还很好奇地带了礼物,一些小匕首、茶砖、奶酪和肉干,前去探望她。至于为什么是几个蛮兵这事不能细说。总之,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个蛮兵的女儿。

    牛氏小时候被好几个蛮兵阿爹照顾,一家子都活得比较滋润,自然受人记恨与埋怨。

    有骂她家典腹卖血替蛮人绵延血脉的,义正词严指责她家是汉奸,是国贼,对不起祖宗。

    也有就是眼馋嫉妒她家多出来的皮毛衣裳和肉干奶酒。有几个蛮兵当靠山,村子里原本有人占了牛家辛苦开垦的熟田,这会儿也点头哈腰地让了出来。

    不过,牛氏七岁时,蛮人的政权就被推翻了。蛮兵溃退时,几个蛮兵阿爹还给她留了不少金银。

    蛮兵阿爹离开之后,牛氏全家都受到了村里人极其严厉的排挤。直到她的阿娘带头投水自杀,开启了烈妇自杀的风潮,她家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

    这也导致牛氏在身份认同上有些不同。

    她不知道什么民族大义,也不知道什么是强迫什么是受辱。只知道蛮兵阿爹对她好,蛮兵阿爹离开之后,同村的坏人就欺负祖父祖母,又逼死了她的亲娘。她牢牢地记得自己的名字,她叫沙利亚。

    牛氏日渐长大,生得美丽健壮,比村里许多男人都要高大。

    她看不上陈军荡的男人,一心一意要找个健壮威武的蛮人做丈夫。

    在交通全部靠走的年代,政权要完全完成交接,需要的时间比想象中的更长久。那十几二十年间,蛮人在中原大地上并未迅速消失。所以,牛氏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不幸的是,那个时代对蛮人已经不友好了。

    蛮人从不可一世的上等人,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牛氏与丈夫成婚后不久,因度日艰难,打算回到眉山之下,重新过逐草放牧的生活。路上也不平静,许多次与仇恨蛮人的路人居民起了冲突,牛氏与丈夫都仗着身强体壮揍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丈夫习惯性地半夜调戏小姑娘,被愤怒的村人围攻打死了。

    牛氏回家之后,发现祖父祖母都已去世,自己又怀孕了,惟恐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在村中无法立足,所以,她火速嫁给了同村的老光棍胡二狗。七个月之后,她就生下了麻吕亚的爹,胡平。

    胡平没有显出一丝蛮人的血统基因,只是稍微比普通人健壮结实一些,个头儿也没过分的高大。

    牛氏很失望,也很庆幸。

    蛮人的江山,已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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