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磕巴。她和陈老太都是很守妇道的女子,否则也不可能婆媳相处这么多年,彼此没有生出任何龃龉。所谓守妇道,就是不认为妇人能够当家作主,家里总要有一个男人做主心骨。
    早在很多年前,谢青鹤就被视为家里最大的家长,婚丧嫁娶当然都要听从谢青鹤的安排。
    若是谢青鹤不在,就由伏传作主。
    平时谢青鹤和伏传不管周家的私事,现在伏传主动问能不能管,三娘心里是有分数的。
    若是不能管,就是不认谢青鹤和伏传当家长了。
    周家自从跟随谢青鹤与伏传之后,摆脱了贫穷与低贱,老人家延年益寿安享晚年,孩子也出将入相光宗耀祖,这时候才翻脸说,我家孩子的婚事你别管,你管不着说得通么
    三娘与陈老太对视了一眼,轻声说“这事自然要听两位师父的吩咐。只是,小师父,周家就只有他们两根苗苗,大郎不肯娶妻生子,二郎又又这样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阿爹”
    “阿孃还记得二郎出生时候么长得好不好有多大可有胎毛”伏传突然问。
    二郎和萧缙都面面相觑。
    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忘记孩子诞生的模样,三娘虽然很不解,可是,伏传跟她聊二郎小时候,她还是很兴奋开心地说了起来“他小时候长得漂亮,婆母知道的,特别干净一个孩子,接生婆都说,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小孩,胎毛长得特别好,油光水滑”
    二郎有点遭不住了,有点想打断这丝毫不男子风范的对话,又顾忌伏传不敢吭声。
    伏传又引着三娘回忆二郎小时候。小时候的二郎顽皮又可爱,周家未遭难的时候,能吃得饱饭,二郎喜欢吃糖,糖就是稀罕物了,三娘持家不肯多买,都是陈老太开私房给两个孙子买糖吃。二郎就会偷吃大郎的糖,假装自己的糖也不见了,缠着陈老太再买
    “他呀,不知道是随了谁,口甜舌滑又狡猾,明知道他在使坏,也舍不得拆穿他。”三娘回忆起小儿子的过去,满眼都是慈爱与温柔。
    后来出了意外,陈老太瘫在床上,大郎成了“傻子”,寻医问药花光了家产,三娘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庭,二郎迅速成长起来,各种帮扶母亲,体贴母亲。三娘说起来都要流泪。
    二郎就更加不习惯了“小师父,阿娘,也就差不多行了吧”
    伏传看三娘抹泪,才问她“你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你的孩子,一辈子听从你,孝敬你,你生他一场,养他一场,难道不心爱他么只当他是个传递香火的物件么香火难道比他的余生快乐更重要么你甘愿让他抑郁一生,只是为了给你的丈夫留个后代”
    二郎和萧缙都被伏传这番话震住了。
    君臣父子之间,本就不讲感情只有义务。男丁娶妻生子为家族繁衍后代,也是从出生开始就负有的最基本责任。如二郎与萧缙这样与男子相约白首、不会再娶妻生子的男人,就是错,就是罪。
    连他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二郎无非是仗着娘亲祖母管不了自己,两位师父心胸开阔应该不会反对,萧缙则是仗着二郎权势身份,父母家族都不敢反对,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跑来摊牌。
    他们并非觉得自己没错,只是刚好有条件有底气去犯错罢了。
    哪晓得在伏传的理论里,他俩根本就没有错。不仅他们没错,若亲人逼迫他们分开去“走正道”,才是真正的不慈不爱,无情之物。
    三娘被问得久久不语,原本已经擦干的眼泪,反而落得更急了。
    二郎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岂会不心爱自己的孩子伏传引着她回忆二郎从前的事情,她正是情思涌动的时候,越发心疼幼子。只是,她是心软了,这口子不好开啊。
    因为,二郎继承的是她丈夫的香火。她可以不在乎丈夫的香火,陈老太呢
    陈老太叹了一声,说“随他高兴吧。戏文里总有恶东风棒打鸳鸯,你我老了老了,不要去做让子孙厌恶的坏人。我姓陈,你姓杨,周家的香火,周家的孩子都不关心,你我两个外人着什么急”
    三娘只等着陈老太开口,闻言连忙擦了眼泪,去给陈老太福身施礼“我代小儿多谢婆母慈爱。二郎,还不快来给阿姆磕头”
    二郎悄悄给伏传竖了个大拇指,跟萧缙一起去给陈老太和三娘磕头,乱哄哄地连称呼都改了。
    萧缙开始随着二郎自称,被三娘反对之后,他又改随自己称呼,这会儿又随着二郎了。
    那边阿娘阿姆乱哄哄叫了一阵,陈老太把镯子都撸了下来,握着萧缙的手,才突然意识到这么粗个胳膊,我孙儿带回家的是个男人啊于是这镯子拿在手里不知道怎么办。
    三娘连忙把镯子戴自己腕上。
    陈老太又摘了一块玉佩,塞在萧缙手里,叮嘱说“这是老太婆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大先生送的寿礼。这是好东西啊,乖乖,你好好拿着,若是改嫁要退给老太婆的。”
    说得二郎与三娘都哭笑不得。
    萧缙看了二郎一眼,二郎点头,他才把玉佩收下,磕头道“谢谢奶奶。儿与周郎相约白首,不会改嫁的。”
    那边突然一团和气地认了亲,二郎又带着萧缙来拜谢青鹤与伏传。
    二郎和萧缙都很高兴,这事能解决得这么圆满,谁都不曾想到。过来给谢青鹤和伏传磕头的时候,二郎满脸兴奋,萧缙也放松了许多知道自己是被欢迎的,那滋味总比被排斥好太多。
    哪晓得二人还没下拜,就被伏传阻止了“先等一等,我还要问你一件事。”
    不说二郎对伏传深为信服,萧缙只是第一次见他,也已经被他两番话折服。
    问二郎是否仗势欺人,证明了伏府门庭清高、操守高洁,问三娘重香火还是重娇儿,更是显出他的慈爱之心,这样一位长辈在堂做主,家中就似有定海神针,是完全不必担心前程方向的。
    伏传还要问话,二郎与萧缙都认定此事必然重要,都认真地听着。
    伏传斟酌了片刻,缓缓地问道“你这位小朋友,是否知道,你与阆泽莘曾是故交”
    三娘用手帕捂住了嘴,陈老太也神情凝重。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萧缙与阆泽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冷不丁望去,差点以为看见的是阆泽莘的儿子。二郎与阆泽莘关系不错,阆泽莘死了十多年了,他带回来一个与阆泽莘七分像的年轻人,说要跟人过一辈子,岂不使人生疑
    二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还是萧缙上前作揖解释“小师父,家母姓阆,闺名泽苹。阆泽莘是弟子的舅舅。周郎与舅舅的交情在家中不是秘密,弟子与他相识,也是因为弟子长得像舅舅。这事从未隐瞒。周郎待弟子以诚,既没有欺凌威逼,也没有欺哄耍弄,弟子十分敬爱他。”
    说着,萧缙又深施一礼,躬身道“多谢小师父公心垂问,弟子感激不尽。”
    通常家长都会护短,如伏传这样,既不准二郎仗势欺人,也不准二郎哄骗萧缙,拿萧缙当替身玩弄感情,当然称得上“公心”。有了前面伏传帮忙说服三娘之事,萧缙也不会误会伏传故意点出此事是要拆散他与二郎。
    这边萧缙施礼起身,二郎才委屈地说“小师父,在你心里,我是有多坏啊”
    萧缙默默看着他的眼中有一丝惊讶。素来沉稳霸道的周郎,在师父跟前这么爱撒娇么
    谢青鹤才是真正的护短狂魔,二郎才抱怨一句,谢青鹤就坐了起来,说“都说开了,摆饭开席吧。大郎去山阴义诊还没回来,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了。”
    二郎很习惯地上前服侍谢青鹤穿好鞋子,萧缙往伏传那里看了一眼,三娘正扶伏传下榻。
    于是,萧缙去了陈老太身边,扶着陈老太。
    这日之后,萧缙的小书童喜宝吹了三天三夜,逢人就说“我们少爷扶了陈老太一路。陈老太你知不知道就是吓哭小孩的陈老太不听话就杀了你的陈老太哎我们少爷真是太勇敢了”
    萧缙“”
    我还有一块陈老太给的玉佩,说出来吓死你
    时间一天天过去。
    皇后嫡子顺利出生,十六岁即册东宫。
    从此以后,谢青鹤就不得安宁了。皇帝几次微服出宫到伏府,死皮赖脸缠着他的苏子,要苏子再奶一程,进宫教太子画画。谢青鹤气得摔茶杯“我教了你不够,还得教你儿子”
    皇帝已经蓄了须,坐在谢青鹤跟前还是满脸无辜“苏子,太子即是国本,教好他一本万利。”
    谢青鹤把自己抄写好的册子摔出来“照着课本子学。”
    “那不行。苏子言传身教,口颊余香才是精华。朕不要本子,朕要为太子请来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苏子,您就行行好,这若是请不到苏子,皇后岂能与朕善罢甘休”皇帝赖皮不走。
    谢青鹤不耐烦要赶他,皇帝可怜巴巴地说“其实吧,朕也得了苏子真传。若是朕能抽出空闲时间亲自教授太子,想来也不会相差太远。但是如今朕也是日理万机若是朕要多用心在太子身上,朝政就只能偏劳伏丞相”
    谢青鹤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半晌才说“你信不信,明日伏丞相就上本请辞”
    皇帝楞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谢青鹤说的是真的,他连忙改口“不不不,朕肯定不会把政务都推给伏丞相,朕年富力强身体壮,朝政和东宫都能兼顾得上哈哈哈哈时辰不早了,朕先回宫了苏子再见,苏子不用送,朕哈哈哈哈哈”一溜烟窜出门去,带着宫监落荒而逃。
    谢青鹤认认真真地考虑起退休的事来。
    待傍晚天将暮时,伏传的马车才停在门口,随从服侍他到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青鹤与伏传的小院仍旧不进侍人,惟有起居饮食或洒扫时,才有侍从进出。伏传独自走进来,今日天还没黑,他也不曾提灯,进门先凑近谢青鹤亲一口“大师兄。”
    谢青鹤搂着他亲了回去,二人深吻结束,伏传就去解斗篷换衣裳,絮絮叨叨说今日之事。
    伏传请封丞相之后,先主抓了一场政务,又主抓了一场兵务,两边都理清楚之后,他就开始协理万方。想要当好丞相并不容易,皇帝所谓日理万机,全都是伏传咀嚼过一遍再交给他的,皇帝都累得够呛,伏传只会更辛苦。
    谢青鹤本想和他谈退休的事,然而,伏传每天都充满了干劲儿,说起各部大事依然会义愤填膺。
    对于伏传来说,能够在合适的位置,抚恤生民,造福万方,是他最热衷的一件事。
    谢青鹤听着伏传一边洗漱,一边说外郡的这事那事,这里受灾了,拨了谁去赈灾,那里闹起来了,叫了谁去调查情况,有奇案层层上报,说下面判罚不公,是哪里存了私心枉法必要纠正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谢青鹤将屋内灯火慢慢地点亮,看着烛火微光,突然有了一种感动。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叫有德者高居庙堂,叫天子贤明、百姓安乐,不就是他最初的设想么
    伏传擦了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谢青鹤将点燃的台灯放下,说“今日皇帝又来了。”
    “又来请大师兄去学宫”伏传哈哈大笑,“前日大朝会,散朝的时候,皇帝让二七来堵住我,请我去后宫吃茶。皇后还真煮了一大桌子菜,说是贿赂我,要我劝一劝大师兄。”
    前天伏传没有回家。山阳遭灾,伏传在尚书省坐了一夜,今天安排妥当了才回家来。
    谢青鹤将手一梳,伏传湿透的长发就变得干爽,他从背后搂着伏传,说“不必劝。明日我就去学宫,看一看咱们的小太子。”
    伏传完全不知道谢青鹤改了想法,笑道“也不小了。人品贵重,极有章法。”
    谢青鹤点点头“嗯。”
    伏传又叹了口气“如今什么都好。河阳党人不足为患,朝堂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骑马人也无力南下,就是咱们的修法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遍地开花,连出挑的都没有几个。”
    谢青鹤安慰道“不过是一场试炼,成功失败都有了结果,也就达到目的了。”
    早些年谢青鹤就观察出来了,他想要推行天资门槛极低的修法,想从底层开始就是失败的。
    他生创的几门修法对寒江剑派天资不足的外门弟子而言,是救命稻草、登天台阶,眼看着外门弟子一个个突破,修为突飞猛进,给了谢青鹤一种错觉,似乎降低了天资门槛,就能普适大众。
    事实上,修行不仅有天资死死卡着凡人的咽喉,还有一种被忽视的努力,那就是艰苦自律。
    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或是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几乎每个人都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时时刻刻惦记着自我修行与完善。在这种极度刻苦的修行条件下,降低天资门槛,才有筑基突破的可能。
    事实上,拥有这种极度艰苦自律品性的人,哪怕身处最底层,也总会有一条路走出来。
    这么多年来,野生野长的筑基修士少之又少,偶尔有天才又艰苦又幸运地修出了名堂,马上就被朝廷或是寒江剑派招揽,然而这批人心性足以驾驭富贵荣华的更是极少数,伏传就亲自处置了七八个死于贪腐骄纵的修士。
    总而言之,修行是个极其清高娇贵的事情,极其挑剔天资,极其挑剔品性,还得自幼敲打约束。
    缺一不可。
    谢青鹤的推广计划完全失败。
    不过,在入魔世界里失败,总比在现实世界里失败成本低吧
    伏传在这个世界里活得起劲儿,早就忘了为何要入魔这回事。
    到了原世界苏时景砍杀草娘的时候,谢青鹤有入魔征兆,伏传正在尚书省办公。小师弟活得这么开心,谢青鹤也不想扫兴,以他的修为,按捺住苏时景入魔的状态非常容易,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直到原世界苏时景的皮囊衰朽,这时候谢青鹤也有六十八岁了,谢青鹤只能选择离开。
    一瞬间,世界崩塌,不复存在。
    伏传跟着谢青鹤从入魔世界脱离,突然回到自己的皮囊中,分不清天上人间。
    小胖妞歪着头看他“小师兄,你后来为什么不叫我了”
    伏传觉得神魂与皮囊有些合不上,平地打了个磕巴,幸亏谢青鹤伸手拦住他,他直接就摔进了谢青鹤怀里,脸直接就怼了上去“我我好像分不清远近”
    谢青鹤稳稳地搂住他,说“镇定片刻就好。不着急。”
    伏传就歪在他怀里待了片刻,慢慢地感觉到这方天地的真实存在,又想起了从入魔世界出来的恍惚,心中非常难过。他那么认真去经营的朝廷,那么认真去抚育的百姓,一瞬间就消失了,没有了。
    那么认真去经营有什么意义呢根本留不下来啊伏传难过得眼眶都红了。

章节目录

旧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藕香食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藕香食肆并收藏旧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