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替印夫人拔毒花了近两个时辰。
    他修为精深且静功绝佳, 长达两个时辰的全神贯注施为, 对谢青鹤而言, 并不艰难。
    最艰难的是原本就奄奄一息的印夫人,拔毒时, 毒素从四肢百骸回归胃袋,又从食道上行,从嘴里吐出来, 在体内发生质变的毒素混合着胃液,灼烧她的食道口舌。谢青鹤要求她不断服用清水, 咽下又吐出, 体力上早就无法支撑的印夫人,只凭着求生的本能挣命。
    韩珠文坐在床边扶着她,在她耳边不住喊阿娘,让她想一想还不会说话的妹妹, 求她活下来。
    伏传才知道印夫人离开坐褥不过四个月, 刚生的女儿尚不足半岁。
    刚刚生产的妇人, 襁褓中不知事的孩子, 来自于丈夫的残忍杀害, 太过切合相似的经历, 使伏传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刘娘子。
    看着坐在床边替印夫人拔毒的谢青鹤, 伏传下意识地喃喃“万幸。”
    谢青鹤听得一愣。
    他看向伏传的眼神,也在霎时间变得非常温柔。
    他知道伏传会想起什么。
    听说印夫人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中, 谢青鹤想起的也是刘娘子。
    作为二十多年前那场极其相似的人伦惨剧的受害者, 伏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可惜阿娘没活下来、可惜阿娘没能未卜先知、向大师兄寻求保护”, 而是“万幸印夫人比阿娘幸运,万幸印夫人遇见了大师兄,她可以活下来了”。
    当人在目睹相似的困境,发现他人有了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结局时,总会想起自己的痛处,为从前自己的不幸遭遇感慨叹息。诸如,你多幸运啊,我多么不幸。
    谢青鹤有着极多的入魔经历,不单单是魔类,他也经历见识过各色各样不同的“普通人”。
    被强辱过的妇人,暗暗希望救过她的千金小姐也被劫匪,甚至嫉妒自己健康长大的女儿;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娶妻生子之后,也会成为辱骂打罚妻子儿女的一家之主;被官府盘剥的商人,捐官之后捞上些许权柄,盘剥商人甚至比正经出身的官员更狠
    囿于种种限制,这些普通人心中的恶念未必能实现,也或许实现了的恶行被礼法潜规则所默许,他们并不会被责罪。然而,这些人最终大多都成为了自己曾经最厌恨的样子。
    但是,这世上也会有一些被强辱过的妇人,会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受诱惑时出声提点,不顾自身危险帮助;也有许多被师长父辈辱骂打罚长大的孩子,尊重妻子,爱护子侄,成为受景仰的一家之主;还有史上最出名的布商,被贪官污吏盘剥得失去生计,适逢乱世,干脆变卖家产买兵造反,打下个吏治清明的太平盛世
    伏传下意识的“万幸”二字,就让谢青鹤明白,小师弟是后一种人。
    我曾受过的苦难,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去承受。
    万幸,我曾经的不幸都过去了。
    万幸,我和阿娘所经历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很多时候谢青鹤都觉得伏传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太易动情又太过绝情。
    十六岁时就敢在骡马市杀了四百骑兵,那是四百个人,不是四百颗土豆换了寻常少年,让他剁四百个稻草人的脑袋平平地铺在地上,光是草编的脑袋都能把人吓得手脚发软。伏传就能拼死血战,杀了人之后,还能安之若素地光着屁股喝酒打瞌睡,没有半点心软失眠的模样。
    伏传也总是背着宗门诫令,口口声声要守护天下云云,谢青鹤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的本性很可能会被教养所遮掩约束,就如束寒云,没有与伏蔚接触之前,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喜欢当个大坏蛋吧偷情刺不刺激凌弱爽不爽喜欢什么就去抢回来,不劳而获高不高兴
    哪怕与小师弟睡在了一起,彼此相爱相扶,谢青鹤也不敢断言自己完全了解伏传。
    总是要长久地相处,慢慢地接触,才能知道对方最真实的一面。
    谢青鹤不避讳知道小师弟能够被标记为“坏、恶、俗”的一面,只要伏传愿意为了彼此的感情去纠正,他身为白道魁首又有镇魔之功,不管小师弟有多坏,他都能保护。
    怀抱着最坏的打算,长久地相处下来,谢青鹤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小师弟最好的一面。
    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小师弟么,貌若金玉,质若星辰。
    谢青鹤想到这里,特别想把属于自己的星光拥入怀中。
    不过,印夫人奄奄一息,韩珠文还在转圈,到处乌烟瘴气,环境实在难受。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出声。
    伏传一直在旁边打下手,闻声连忙凑近他身边“什么”
    “给我倒杯茶。”谢青鹤要求。
    伏传跟韩珠文交替给印夫人灌水,时不时地替印夫人扶着铜盆痰盂,这事也就是他跟韩珠文做得了,韩珠文是凭着爱慕之心强忍腥臭,伏传则是修为深些能够屏息,仆妇们早就被熏得门外去吐了。
    韩珠文偶尔也要拉着痰盂吐几口,只是不肯离开罢了。
    谢青鹤突然要喝茶,伏传觉得自己手上不大干净,先找水洗了手,又去找了干净的茶具,摸了摸茶壶,只有一点点温度了。他这会儿也没空去沏茶,把冷茶倒了一杯,端着去找谢青鹤“大师兄,茶有些凉,您对付一口”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发现大师兄两只手都腾不出空,拔毒这救命的事总不能断吧
    二人同床之后,关系亲密了许多,也有了很多正经相处时绝不会有的默契。谢青鹤的目光才往下瞥,伏传秒懂,马上端着茶杯送到谢青鹤唇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茶水下沉的幅度,慢慢送茶。
    一杯茶喝完,谢青鹤享受了小师弟殷切温柔的服侍,心中爱意得到了充分满足。
    “大师兄,还要么”伏传还是问了一句。
    谢青鹤微微摇头,说“辛苦你。”
    伏传嘿了一声。
    若不是场合不对,每回看到大师兄这么微微矜持说辛苦的表情,他都想凑上去亲一下那种眼皮微微下撇、嘴角往后延伸,很细微的表情变动,代表着大师兄很得意、很高兴、很满足
    不过,就是喂了一杯茶而已,大师兄为什么这么高兴
    难道平时不喜欢被伺候、什么都要自行处理的大师兄,其实很享受我的照顾么
    伏传转身去还杯子,往从前回忆了一下。
    别的印象不太深刻了,因为平时大师兄也就只准许他煮个茶、递个擦手的毛巾。
    很早以前,大师兄手臂断掉的时候,给大师兄洗澡,洗脚,帮大师兄穿衣服脱衣服大师兄喜不喜欢伏传是真的看不出来。大师兄城府极深,他若是不让人知道他的情绪,很能伪装。
    伏传只记得,只要他的照顾稍微精细一些,大师兄都会表现得非常客气。
    现在想起来,既然大师兄那么客气,是不是也代表大师兄认为贴身照顾是一种很珍贵的付出
    但是,洗澡洗脚伺候更衣都没关系,伏传也乐意为大师兄去做。给大师兄喂茶喂饭,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这要不是痴呆或是残废,正常生活谁会让人喂茶喂饭啊
    伏传回去,与韩珠文换了手,从背后扶住了一直瘫软下滑的印夫人。
    韩珠文出去没多会儿,就有仆妇进门收拾外间,送来新沏的茶水与鲜果。韩珠文捧着樱桃进来,说“伏先生,樱桃很鲜甜。”说着就与伏传又换了位置。
    伏传去洗了手,端着樱桃碗,他偶尔吃一颗樱桃,时不时喂谢青鹤吃一颗,再用手接住谢青鹤吐出的樱桃核。这时候拔毒已经快结束了,印夫人吐得也不那么厉害了,气氛轻松了许多。
    “你长这么大了,印夫人还在生小孩儿,你明白是为什么么”伏传问。
    韩珠文脸色倏地涨红,沉沉点头。
    子不言父过。他明白印夫人为什么拼命生孩子,但是,他不能说。
    生孩子太过危险,许多高门贵妇都不愿意多生孩子,有儿傍身就足够了,若是怕一个孩子不保险,顶多再生一个儿子。不必讨好夫家的公主娘娘们,甚至一个孩子都不肯生育。
    给丈夫纳妾,不单纯是妻子“贤惠”有“妇德”,这是一种高门贵妇避孕的常规手段。
    只有地位不稳的贵妇才会不停地生孩子,消耗自己的生命,为长子臂助和势力。
    当年卫夫人为了给韩琳生下更多的同母弟,四十高龄还在辛苦怀孕,如今的印夫人也一样,膝下三儿两女,三十多岁还在怀孕生子,正是因为她的地位无法保障儿子的继承权,只能生育更多子嗣自保,为长子助力。
    “你祖母当年也这么做,你的小叔父比你还小几岁。当年你祖母产后伤身,你父亲还曾求我写了调养的方子,那时候,他对我感念亲恩,诉说时眼泪滂沱,说你的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伏传并没有故意放低音量,就如平常说话时一样的语调。
    仆妇才刚来送了茶点水果,卫夫人与韩琳那边自然也有服侍,母子二人正从憩室往外走。
    听见伏传毫无顾忌地说出往事,卫夫人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事极不体面。老男人让年轻妾室怀孕是值得吹嘘的喜事,贵妇圈里提起老蚌含珠可没多少敬意,若不是地位不稳,哪家体面的贵妇三十往上还亲自怀孕三十岁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一样冒生命危险去生孩子
    然而,事固然不体面,可那毕竟是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儿子还背着她跟人哭诉过她的恩德。
    这就让卫夫人心里很舒坦了。当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儿子是知道感恩的。
    韩琳则是想起当年在粱安侯韩漱石手底下讨生活的艰难。
    明明是嫡长子,明明已经请封了世子,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可韩漱石还是偏爱韩珲,总要纵着韩珲跟他一争长短。作为粱安侯府的下一任主人,他在重要事情上无法插言发表看法,粱安侯总是强权镇压他,以父亲的身份命令他
    想起从前那段不能自主的日子,韩琳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绝不会再让韩漱石掌权
    伏传说的是祖母和父亲的往事,韩珠文不可能插嘴,自然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子二人又听见伏传说“你父亲哭他的母亲,又让你哭自己的母亲。有朝一日你长大了,也有了妻子儿女,不要重蹈覆辙,做他那样自私狂悖之人。”
    卫夫人手里捧着茶杯,茶水漾了一下,将她白细的手指烫红,她也毫无所觉。
    韩琳则骤然变色,三两步走进印夫人的卧室,改换一副笑脸“草郎,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是我的乳娘卢氏受人蛊惑收买,哄骗了我阿娘,才闹出今天这一出。你我多年至交,岂不知我是什么样的脾性我就算有迎娶你的想法,也不会对印氏出手,她为我生儿育女,我会记得她的功劳”
    伏传伸手接住谢青鹤吐出来的樱桃核,干干净净一枚细核,被吃得很干净斯文。
    看着这么一枚漂亮的细核,伏传丝毫不觉得从大师兄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恶心,反正樱桃核很好看,从大师兄那双看上去就很漂亮很好亲亲起来温温软软的唇间吐出来的樱桃核就更可爱了。
    他把手里的樱桃核撇进痰盂,擦了擦手,又给谢青鹤挑了个殷红的樱桃喂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悠闲自在地替印夫人拔最后一点儿毒,伏传才放下樱桃碗站起来,说“你是担心我扶你的儿子取代你就像当初我扶你取代粱安侯一样”
    韩琳笑了笑,说“伏先生说笑了。”
    “你放心,我也不会重蹈覆辙。你我关系如此紧密,谁想分道扬镳都会伤筋动骨。如今我师哥已经把印夫人救回来了,她活着,你这几个孩子就不会生乱,我们的盟约是保住了。”伏传说。
    韩琳这会儿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冲着谢青鹤连连作揖“瓦郎又救我一命。”
    先前韩琳觊觎伏传就让谢青鹤不大高兴,这会儿见识到他内帷如此浑噩无情,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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