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身富安县,来龙去脉总要说清楚。
    伏传知道大郎和韩珲过了一招,知道大郎其实吃了韩珲的亏,更知道大郎的处事触怒了谢青鹤。
    富安县那事绝不可能是大郎的提议。那件事说穿了很简单,大郎要保闫欢,韩珲要杀,大郎不许韩珲杀人,韩珲就得给他一个杀人的理由。
    放闫欢进城杀人绝对是韩珲的主意,就是为了证明韩珲杀人师出有名。
    然而,大郎错就错在被韩珲带进了坑里,把富安县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当作了儿戏。
    伏传主动问了谢青鹤的近况,谢青鹤却没有反过来问他的情况,那就是不想马上提这件事。
    重逢的气氛这么好,谢青鹤不想扫兴,所以不问。
    伏传也不想扫兴。
    与此同时,伏传也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过去,大师兄要问罪的。
    天黑之前,车队在邸店下榻,谢青鹤与伏传才下了车。
    二郎在外边抓耳挠腮许久,这时候才有机会与伏传叙别见礼。
    韩珲派出来的卫队队率也不敢怠慢,抓紧饭前休息的时机,赶忙上前向伏传问安叙礼。
    三百多人的队伍直接把邸店塞了满满当当,就有住客不满“这么多人挤进来哪里住得开既然是当兵的难免眠风卧雪,那门外打个草铺”大放厥词地冲出来,看见这群骑着马、身披软甲的骄兵悍将,顿时不敢吱声,假装没事又溜了回去。
    兵与兵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散兵游勇畏惧世家官身,不敢怠慢贵人,也有些兵背景不俗,搁哪儿都是他们欺负别人,从不被别人欺负。比如韩珲派出来的这支卫队,打从效命粱安侯府开始,他们就从来没吃过什么贵人老爷的亏。
    眼见有穿金戴银的世家公子哥儿钻出来放屁,又犯怂把自己的屁吃了回去,刷马整鞍的黑甲骑士们都发出嘲讽的笑声。自打老侯爷下野,世子住进了丞相府邸,他们又怕过谁来
    也就是自家的丞相,以及伏先生罢了。
    队率正在伏传跟前献殷勤“伏先生,邸店污糟。您上房歇息,吃食热水马上给您送来。”
    “我已经接到人了,今日歇上一夜,明天你们就不必再跟车,早些回京城去缴令吧。一路漫行也是辛苦。早一日归营休整,早一日松快。”伏传对这支卫队态度很好,却不显得亲近。
    这番话说得客气,实打实就是命令,没有商榷的余地。
    队率只得听令“是,谢伏先生体恤。”
    待队率离去不久,就听见几个士兵叹息的声音,小声说起了丞相与伏先生的龃龉。
    伏传对黑甲骑士大多有授艺之恩,就算不是被他亲传,众人也知道修习的功法得自伏传。且在南郡的前两年,伏传培养了不少军医,战时也救过不少伤兵。他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黑甲骑士都很亲近依赖于他,喜欢去他帐中领取药茶,向他求教修行之法,还有不少人去向他学习武术。
    到后来韩琳与伏传生出龃龉,许多老兵也有些怪罪伏传。
    世子都忙得无暇他顾了,你还非要去找死了几年的“大师兄”,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吗
    现在“死了几年”的大师兄突然出现了,这些曾经怪罪伏传的老兵就不大好意思了,虽然还是觉得韩琳的正事比找人重要,却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再想起韩琳和伏传渐行渐远,老兵们都很唏嘘。
    谢青鹤就在邸店大堂里等着吃饭。
    他耳力好,几个老兵私底下的唏嘘感慨,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待伏传过来坐下时,他就问道“你与韩琳之事,闹得这么尽人皆知么”
    伏传表情也有些复杂,半晌才说“一开始是故意不和,才会露出风声。”
    也就是说,现在是真的闹翻了
    谢青鹤想起富安县里无辜死去的数百条性命,舌尖有些淡。
    “大师兄”
    “吃饭吧。”谢青鹤拿起筷子,给伏传夹了一筷子肘子肉,“吃完说话。”
    二郎以弟子身份陪坐一侧。听了谢青鹤的吩咐,他将大师兄和小师父的脸色都看了一眼,心惊胆战的想,不会吧大师父连小师父都要教训还想找小师父给大哥求求情呢
    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默。
    谢青鹤神色平淡,恢复了古板无趣的模样,看着有些骇人。
    伏传也吃得没什么趣味,时不时地看谢青鹤一眼,似乎是在揣摩谢青鹤的情绪心情。
    二郎夹在他两人中间,饭菜再香都味如嚼蜡。
    偏偏他饭桌上的规矩非常差,时不时就是筷子戳碗勺儿打盆,搞得叮叮当当。
    平时有人说话还好,这会儿大家都很安静,二郎这点动静顿时刺耳起来。谢青鹤伏传都没有挑剔嫌弃他的意思,他自己紧张得要死,不停看谢青鹤与伏传的脸色。
    谢青鹤很可怜二郎,在莽山六年,正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说道“你慢慢吃,我与你小师父先回房间说话。”
    伏传静静地听着谢青鹤说话,从他的声音语调中,听出了一丝疼惜。
    大师兄喜欢二郎。
    谢青鹤喜欢的人其实并不少。云朝,时钦,陈一味,还有李钱。这些都是能让谢青鹤主动为他们考虑的人,必要的时候,谢青鹤甚至可以为他们出让自己的利益。
    人一辈子不可能只守着情人过活。
    就是伏传自己,他也有自己的朋友,他也很喜欢自己的朋友们。
    理智告诉伏传,这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听见大师兄对二郎温言细语的时候,伏传还是忍不住想,这六年他们都朝夕相处,六年前,二郎背着大师兄狂奔七日,救了大师兄的性命,对大师兄来说,他是不是有些不同
    大师兄对二郎这么温柔。
    大师兄对云朝哥哥也没有这么温柔。
    “吃好了吗”谢青鹤问。
    伏传把筷子戳在碗里,有些想置气,话到嘴边又软了下去“吃好了。”
    谢青鹤并不知道他的小醋坛子打翻了,皱眉问道“你在发脾气么”
    若是平时伏传气性大,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哄。这会儿他和伏传都心知肚明,是要去谈富安县的事,分明就是伏传理亏,怎么还要发脾气发脾气不是重点,重点是伏传不讲道理了。
    若是伏传知错认错,谢青鹤也不是很想训斥他,毕竟也舍不得,一时疏忽不能苛责。
    现在连错都不肯认了这问题就很大了。
    这让伏传怎么解释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二郎的面,许多话都不好说。
    伏传去拉谢青鹤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去说。”
    看着伏传与谢青鹤一前一后上楼,关上房门,几个老兵才把自己的下巴捡了起来。
    “那日珲公子在他跟前服软,秦老狗背后嘲笑说珲公子跟小媳妇似的,嗐,那才哪儿跟哪儿啊,伏先生跟着他身边都小媳妇似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真是寒江剑派的高人”
    “听老福说,七年前就是他救了咱们世子爷。那时候他才这么高。”
    “你又知道了你亲眼见着了”
    “老福说他又矮又小跟个矮豆角似的真是男大十八变。”
    “听说伏先生那功夫都是他教的那咱们现在学的也都是他的功夫”
    “伏先生的功夫不是得自寒江剑派吗听说寒江剑派跟伏先生扯了好几年,唉,老福说,寒江剑派势力大着呢,那山上的神仙真要倾巢而出,也不知道伏先生一个人顶不顶得住”
    “那人既然是伏先生的大师兄,他们总有师承来历吧”
    “你说得有道理”
    “说不得伏先生家里也有一窝子神仙呢”
    楼下几个老兵想入非非,做着伏传背后一窝子神仙呼啸而至,把寒江剑派打得落花流水的美梦。
    楼上。
    伏传将门闩上,点上灯,垂手站在谢青鹤跟前“听大师兄垂问。”
    谢青鹤看着他乖顺驯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说“我今日若对你严厉些,不是不心爱你了。”
    伏传心怀惴惴进门,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哪晓得就听了这一句。
    他抬起头来,看着谢青鹤的脸“大师兄。”
    谢青鹤板起脸,还没说话,伏传已经抱住了他晃啊晃“大师兄”
    “你明知道我心修坚韧,这么缠着我胡闹,马上就要受诫了。”谢青鹤目无表情地告诫他,眼睛却落在伏传的脸上,心里忍不住想,小师弟怎么这么可爱
    伏传见好就收,也不敢真的挑战大师兄的权威,垂头站直“我知道大师兄心爱我。大师兄只管训斥责罚,我不会伤心的。”
    谢青鹤想过最严厉的处置,也就是训斥他两句,偏偏伏传说不伤心,他竟有些迟疑了。
    若是小师弟知道错了,训斥也就算了吧话说得重了,也会伤心的。
    只是伏传刚才在楼下莫名其妙发脾气,谢青鹤弄不清楚为什么,难免会疑心分别六年之久,小师弟是不是被韩琳带坏了他知道小师弟与束寒云不一样,小师弟生性纯善,这世上也没有心魔作祟,可是万一呢
    暂时将这点忧虑压下,谢青鹤问道“富安县的事你知道了”
    伏传点点头,说“我知道大师兄要问罪。于公,此事在我意料之外,派遣大郎巡驻莽山时,没想到他会插手叛军之事,才会出了富安县那么大的纰漏。于私,是我没有教好弟子,约束好门下。”
    他退了一步屈膝跪下,低头道“请大师兄训诲责罚。”
    “你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给我说清楚。”谢青鹤说。
    在前往京城的十天时间里,谢青鹤也不是镇日闲着什么都不干。他从替他赶车的马夫嘴里,问出了许多相关情报。伏传的立场肯定与黑甲骑士不同,谢青鹤想听伏传怎么说。
    一件事的真相只有一个,不同的立场却能把同一件事说得面目全非。
    他想知道伏传的想法,就要听伏传的说法。春秋笔法中,杀与弑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大师兄,这件事不是我授意,我说不出细节。”伏传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着急和错愕,更有几分不被信任理解的不可置信,“大师兄认为,富安县发生的惨事,都是我的主意么”
    “你就这么委屈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富安县之事也绝非一日龃龉。”
    “在路上走了十天,我问了问随行的兵士。富安县这事比较大,方才是周大郎亲自来找韩珲勾兑商议。此前的一些小打小闹,不必大郎亲自出面,王娘娘手底下几个女弟子就能辖制住韩琳的兵马,勒令他们对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修士们网开一面。”
    “这些事情,你敢说,你都全不知情”谢青鹤反问。
    谢青鹤故意用了黑甲骑士的单方面说法,听上去蛮不讲理的都是王寡妇等人,伏传也很理亏。
    伏传被问得梗住,稍停了片刻,才低头说“此事我知情。求大师兄暂且息怒,这事我有错处,但也不完全是大师兄听来的那样。我不敢狡辩,也不敢欺瞒大师兄,只请大师兄听我解释。”
    谢青鹤情知还是把话说得重了,轻声道“正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伏传思考问题的方式比大郎清晰明朗许多,在他看来,整件事都很简单。
    “这事面上是韩琳与我的争端,其实与河阳党人也有涉及。”
    “修法流出之后,除了一些天资极高,能够短期速成的修士之外,能崭露头角的,多半还是最早修行的那一批。王孃在京城站稳脚跟之后,李瘸腿他们都四散而去,没志气的就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有志气的就干脆竖旗造反了。”
    “河阳党人煽风点火蛊惑勾结了不少出身贫民区的修士,前两年每个月都有起逆贼攻打县衙、自立为王的消息。韩琳一直在剿贼。”
    “他要剿贼是正理,我与王孃都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是,借着剿贼的旗号,他顺路把所有修士都一网打尽。若是打家劫舍、触犯律法的,他要一一收拾了,我也没什么异议。是他先存了私心,无论善恶好坏,但凡是修士,都栽赃上作奸犯科的罪名,派兵去围剿。”
    “王孃事先察觉到不对,向我报信央告,我就与韩琳说情,不让他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伏传低下头,反省道“大师兄,此处我有过犯。”
    谢青鹤见他乖乖的模样,很想摸他脑袋一下,只是这时候不能宽容嬉戏“许你自省。”
    “我太信任身边的人了。不管是王孃还是大郎,因为相信他们对我绝无二心,对我死心塌地,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我忘了人是有私心的,人也总是会改变。他们或许不会为了私心害我,却完全可以为了私心哄骗我祸害他人。”伏传声音略低沉,是真的有些受伤。
    小师弟还是太年轻,太过于天真。总认为大家目标一致,利益一致,就绝不会背叛彼此。
    谢青鹤到底还是没忍住,摸了摸伏传的脑袋,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臣事君以忠,谋其爵禄。子事父以孝,谋其爱重。若有人追随在你身边,必然是要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你要用他,也得防他,还得把他想要的东西赐予他,才能主从相得,彼此不负。”
    在谢青鹤看来,伏传本该是这段关系的掌控者,没能把握住王寡妇和大郎,是伏传失责。
    只是小师弟已经很沮丧了,年轻轻的受了些挫败,总有再来一回的机会。何必疯狂打击自家亲亲的小师弟,当然是要好好安慰的“好啦,既然知道错了,以后改了就是。”
    伏传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事情太多,韩琳管不过来,我也不能天天去找韩琳说剿贼的事,给这人求情,给那人求情。所以,这事韩琳交给韩珲来管,我也让王孃处置此事。”
    韩琳一开始就有私心,有伏传镇压着,情况还不至于混乱。
    后来韩琳和伏传都把权限下放,事情交到了韩珲与王寡妇手上,两边都有了私心。
    韩珲是遵照韩琳的意志,把所有“野生修士”都一网打尽,这里面必然出现无数冤假错案,杀了无数无辜之人。王寡妇则是个拉偏架的,许多贫民街区出身的旧街坊,沾亲带故的老朋友,她都要保全,至于不大认识却也确实冤枉的,她也想救,跟韩珲交锋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韩珲不会次次都退让,王寡妇也不可能次次都得逞。一来二去,双方都难免积攒了怒气。
    “我知道韩琳的打算。他想把所有修士都杀光,是不想把这批修士留给河阳党人。所以,不管人是好是坏,他都想杀。我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孃与他截然相反,不管人是好是坏,她都想救。”
    “大师兄,我知道他们两边在针锋相对,在我跟前,他们也时常吵闹。”
    “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都已失去了称量,只分敌我,不分对错。”
    伏传低下头“失察之罪,不敢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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