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出的祸事把谢青鹤和伏传都惊住了。
    须知二人虽以魂体溯往, 肉身并不真的存在于逝去的时间之中,可精元这个概念本身就不仅止于皮囊中的那一点白浊。人生三魂七魄, 灵肉假合, 方成为人。若伏传不小心在这里泄了元阳,十多年修为照样完蛋。
    谢青鹤马上就调整了二人的生活日程。
    原本二人一直跟着伏蔚的重大记忆节点走,事情发生的时候,有可能是白天, 有时候直接横跨到了数日数月之后的晚上。他俩在记忆世界里不觉得饥饿困倦,饮食睡眠就完全失去了规律。伏传想吃东西了,两人去找点吃的, 谢青鹤想喝茶了,两人去找点茶喝。
    至于说休息也就睡了那么一觉, 伏传直接就睡出了一场要命的春梦。
    谢青鹤要求伏传按照正常的起居生活。一日三餐倒不要紧,每天的早晚课必须做, 夜里最好睡上一觉, 若不能睡觉也要固定时间入定歇心,以免收摄不住心神, 又胡思乱想。
    伏传也被自己做的怪梦吓坏了, 叫做功课就做功课,叫睡觉就去睡觉,半点不敢懈怠。
    真正实行起来也不算很费力。每到该休息的时候, 谢青鹤就不再拖动时间流速, 伏蔚那边歇下了, 他与伏传也跟着休息一晚。到第二天伏传做完了早课, 再去找寻伏蔚的下一个重要记忆节点。
    羊妃始终保留着十二皇子的屋子,谢青鹤与伏传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他两人是每到该休息的时候,就来这间屋子里住下。但对于记忆世界里的洒扫宫人而言,发现屋子被人使用过的频率,很可能就是十天半个月,又或许是个月。
    茶杯总是留有一点茶渍,铺褥也总是有被人睡过的痕迹,看上去也是很吓人的。
    刚开始打扫的宫人也很生气,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去住十二皇子的屋子不怕被羊妃娘娘打死一心一意想要捉住这个顽皮的“神秘人”。
    可惜,并不是天天都有人来“捣乱”,想要抓到捣乱的恶人并不容易。
    怕羊妃迁怒自己,洒扫的宫人也不敢上报,只得更加勤恳一些,常常去打扫抹平痕迹。
    如此一来,倒也没有传出闹鬼之类的传闻。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按照伏蔚的日子来算,也就过去了大半年了。
    这大半年来,伏蔚的日子非常难过。
    失去了褚皇后的保护,羊妃全力排挤之下,他又感觉到了生活的艰难。
    这种艰难并非来自于物质马上十六岁的成年皇子,再是不得宠爱,他要发狠打杀几个奴才,皇帝难道不给自己儿子撑腰,倒要顾惜几个奴婢所以,该有的吃穿用度,宫奴并不敢克扣。
    欺负伏蔚的,是两个比他年长的皇兄。
    皇长子伏葵生母仅是个贵人,到伏葵成亲开府时,才被乾元帝赏了个嫔位。母家不得力,有个长子身份,本也该得到皇帝重视。奈何伏葵是天生命不好,乾元帝长相威武俊美,后妃也都是美人,偏偏伏葵生来痴肥,五官也不出挑,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伏家的种,乾元帝看见他就烦。
    皇三子伏蒙生母早逝,这些年就一直抱着羊妃的大腿,完全是羊妃的狗腿子。
    光是伏葵和伏蒙两个哥哥,连番找茬寻衅,这就足够让伏蔚喝一壶了。
    伏葵和伏蒙都已成亲开府,正儿八经封了王爷,伏蔚还是个在读书的光头皇子,爵位被死死压着,身份也被长幼有序四个字压着,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伏蔚被欺负了,谁在乎呢
    一开始不过是弄些见礼罚跪的小手段,后来就越来越过分了。
    深秋天气被推下太液池,捞上来不给衣裳穿,直接用火盆烤,硬生生给烤脱水
    伏蔚病了几天都起不来床。
    年长的哥哥们可不如伏苍那样的蠢孩子好对付,褚皇后被幽禁之后,她的宫人们也都被羊妃收拾得七七八八。就和当初在北宫神秘失踪的老宫女们一模一样。
    伏蔚没有了得用的心腹,更加没法儿对付年富力强、人脉丰厚的皇兄。
    他额间的血色越来越浓厚。
    然而,这会儿没有魔尊附身,强权镇压之下,堕魔的伏蔚也只是个无能的普通人。
    伏蒙本就是个娘死爹不管的混账,得了羊妃授意去收拾伏蔚,将伏蔚欺负得卧床不起也不见乾元帝多问一句,他就知道这个弟弟完蛋了。
    既生轻蔑之心,就有凌辱之意。
    待到伏蔚能起床去上书房读书了,伏蒙带上几个小太监递牌子进宫,把伏蔚拦在了下学的路上。
    这一回,伏蔚被伏蒙拖进了伏苍出事的岩亭之下。
    岩亭建在假山之上。假山底下留有穿行的通道,平时也没什么人往里边走。
    “三哥哥又要做什么”伏蔚本能地知道危险。
    上边就是伏苍摔下来的岩亭。这地方复仇的意味太过强烈,焉知伏蒙会不会为了讨好羊妃发疯,对他下什么狠手要他性命倒也不至于。只消摔断他两只手两条腿,他这一辈子也彻底完了。
    伏蒙捏着他的脖子,将他压在湿漉漉的假山上。
    不等伏蔚反应,伏蒙突然低头,咬住伏蔚精巧漂亮的耳朵。
    伏蔚只觉得耳朵一阵恶心的湿热,不觉得痛,只剩下恶心与惊恐“三哥哥”
    接下来发生的事,谢青鹤认为少儿不宜。
    “走吧。”
    谢青鹤没有去拎伏传的后领,只提醒了一句。
    伏传还盯着假山洞子里扭在一起的两个人,满脸震惊,眼底更有无数不解。
    他这样不听劝说,谢青鹤仍旧只站在他身边,再提醒了一句“小师弟,你要收摄心神,不要再琢磨此事了。”
    这几天相处下来,谢青鹤能感觉到,小师弟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自己。
    他对伏传从没有冒犯的心思。
    偶尔摸摸脑袋,捏捏脸蛋,也是把伏传当作小辈疼爱。
    但,自从那场春梦之后,伏传就不爱往他身边粘了。从前伏传会搂着他的胳膊,讨好地叫大师兄,问这问那,叽叽喳喳。那场春梦之后,伏传总是离着他二尺远,大概就是伸直了胳膊也碰不到的距离。
    谢青鹤想,会做春梦了,想来也是真的懂事了吧
    恰好二人之间,又有暠县客栈那件不愉快的旧事。小师弟回想从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忌惮恶心不喜欢,想要离自己远一些,谢青鹤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二人皆在伏蔚的回忆世界中,想要真正回避也并不实际。
    若谢青鹤掠过不重要的时间线时,伏传不在身边,二人就会失落几个月或几年。
    这就导致谢青鹤与伏传不能离开太远。不管伏传是不是对他生了厌恶之心,二人既然处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且不能擅自分开,谢青鹤就不能放任他们的关系失控。
    伏传有心回避,谢青鹤也不会去问你为什么要避开我还能为什么
    他只能尽管好自己的手,严令自己小心仔细一些,不再去碰小师弟一下。
    夜里守在伏传身边时,谢青鹤也会向伏传解释一声“你安心歇息,我在旁边以防万一。”万一伏传收摄不住心神,半夜做梦又干坏事,他也能和前次一样,强行把小师弟的心猿意马摁回去。
    言下之意,若伏传能管好自己,他马上就会转身离开,不再与伏传同处一室。
    伏传也知道大师兄待自己有些疏离。
    他还知道,大师兄的疏离,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主动的避忌。
    换了其他时候,伏传都会马上去找大师兄澄清此事,化解这份误会和矛盾。他与大师兄之间绝不该有这样的问题。
    可是。
    伏传也很艰难。
    他已经被那场春梦搅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
    谢青鹤要求他做早晚课,要求他收摄心神,他都照着做了,效果并不好。
    伏传天性多思善感,容易与人共情,随时都能跟人感同身受。上官时宜早就发现他这毛病了,只因他不分善恶都一视同仁,并不会让情感左右自己的判断力,上官时宜也就没有强求他违背天性去修炼守心的功夫。
    人不能违背自己的天性,身为师长只能顺着天性,徐徐引导。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伏传压根儿就没练过守心的功夫。临时抱佛脚,能有多大用处
    伏传也不想再弄出什么事故来。谢青鹤离他越远,他才能越正常。
    至于说,与大师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要放任这种误会
    都说日有所思,方才夜有所梦。那个梦里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竟然会有那种想法,光是自己窝在阴暗处想一想,他都羞耻得想要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哪里敢说给谢青鹤听
    在暠县时,大师兄身中幻毒,不过是摸了他一下,就得把胳膊折了。
    他梦里的事若说出来
    伏传瑟缩。
    他可不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大师兄不要把他的唧唧和屁股一起折了。
    伏传跟着谢青鹤走出来两步,听见里边的呜咽声,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伏蔚的下人早就被打晕在路边了,纵然没有晕过去,他们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求救。太极殿是绝对进不去的,拿命去拼都哭不到乾元帝跟前。褚皇后被幽禁在熙和宫,自身难保。谁能帮忙呢
    如今的未央宫中,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与羊妃作对的危险,来替伏蔚打抱不平。
    何况,当初伏苍之死,伏蔚就真的干净么
    这样一想,各宫妃嫔皇子公主对伏蔚的遭遇冷眼旁观,也就特别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了。好人看见好人受欺凌是会难过的,如果自己不敢出头,那么,假设被欺负的也是个坏人,心里就舒坦多了。
    伏蒙带来的几个太监则堵在假山各处,不使人靠近围观。
    其实,也没什么人敢来围观。有宫妃的仪仗远远地露了一个小角,许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就退了回去,仿佛从未来过。
    伏蔚在假山里哀嚎了几声。
    伏传能听见伏蒙在里边捶打了他几下,随后伏蔚就没声音了。
    这让伏传觉得心慌气短。
    他不懂。
    乾元帝和妃嫔能敦伦,那是因为妃嫔都是女人啊。
    男人和男人为什么也可以这样
    对伏蔚来说,这是个不眠之夜。
    不仅因为他遭受了此生最大的折辱,也因为在熙和宫幽居半年的褚皇后,终于传出了死讯。
    据说天擦黑时,褚皇后就出气多、入气少了。
    宫人向守卫递了消息,要请御医。御医提着小灯笼一溜小跑赶来时,褚皇后就殁了。
    这倒霉的御医就得负责向太医院汇报情况,太医院的折子递上乾元帝御案时,熙和宫的奴婢都没能出得了门后宫居然没人向皇帝禀报,褚皇后殁了。
    乾元帝正在跟新晋的美人郗氏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就叫等一等吧,天亮了再说。
    伏蔚住在皇子所里,能听见熙和宫的哭声。
    他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斗篷,不顾宫人的阻止,摸黑走了出去。
    伏传跟在他的身后。
    伏蔚在流血。
    鲜血从裤腿流出来,沾湿了他雪白的袜子,落在他的软底鞋上。
    伏传突然就明白了。
    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是这样行事。
    伏蔚没有去熙和宫。
    他没有带宫人,也没有提灯,在黑夜中走向了太液池。
    他仿佛看不见前面的池水,以为那是一片平地。撞撞跌跌地走上前,一脚踩了下去。
    池子掘来极深,靠着岸边也有五尺碧波。伏蔚掉下去就被没了顶。伏传伸手想要抓他,堪堪在抓住他的前一寸将手握紧,到底还是没有碰到伏蔚。
    他想起这里是记忆世界,救也无用。
    他想起本也不必救,伏蔚还能活很久,十多年后,伏蔚都活得好好的。
    他想起,自己本不该救伏蔚。
    伏蔚不是个好人。
    悄悄跟在伏蔚身边的宫人已惊慌失措地奔了出来,纷纷下水抢救。
    谢青鹤静静地站在水边。
    这夜没有月光,淡淡的星辉将他的身影拉长,模糊了面容。
    他在看魔气氤氲的太液池,与群魔打交道的时间太长,谢青鹤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伏蔚的龙裔之血落入水中之后,马上就有好几只魔尊循着血光而来,争先恐后地挤入了伏蔚的体内。
    宫人们还在竭力救援。
    伏蔚被托了起来,口鼻露出水面,往岸边托举。
    一道淡淡的魔影踏水而至。
    没有开天眼的宫人只感觉到一股寒风刮来,彻骨的寒冷。
    惟有谢青鹤能看见那道年轻潇洒的身影,扑地攀入了伏蔚的身体,下一瞬间,原先挤在伏蔚体内的四五只魔尊纷纷脱出,气咻咻地站在水面上,瞪着伏蔚。
    伏蔚睁开眼,眉心的血色一闪而逝,双眼泛起一缕淡淡的晦色。
    谢青鹤轻声说“入魔了。”
    不平魔尊已附身伏蔚。
    半夜投湖入魔的闹剧结束之后,伏蔚被宫人送回皇子所养伤。
    谢青鹤与伏传则回了朝阳宫,准备休息。
    伏传喜欢先去羊妃殿中转一圈。
    相比起跟着伏蔚那倒霉或变态的记忆了解往事,伏传最近更喜欢留在朝阳宫中,看看羊妃的日常。他很清楚羊妃是个坏女人,死在羊妃手下的宫人不计其数,但,羊妃的朝阳宫,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有家庭氛围的地方。
    羊妃喜欢把儿子召进宫中团聚,叫儿子来吃饭,还亲手给儿子剥石榴、切桃子。伏莳待在她身边也很放松随便,常常进门就踢掉靴子,光着脚在殿内席地而坐。他若是调戏羊妃的宫女,羊妃总要骂他一句,过几天就把宫女赐给他了。
    总而言之,羊妃是个极其宠爱儿子的母亲,伏传从她的身上,了解到有母亲的孩子多幸福。
    这让伏传偶尔也会想,如果刘娘子没有死,他的人生该是怎样
    这天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伏传还是去羊妃那里看了一眼,羊妃也还没有休息,正在监工宫女们给伏莳做绣件。
    她自己是不肯动手的,就喜欢站在宫女们身边指指点点,但凡有一针走得不对,马上就要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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