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没能捞到行侠仗义的机会。
    因为, 隔着河岸陷入纠纷的人群, 没有任何人向他呼救。
    他神色平静地坐在车辕上,看着壮汉举起拳头,一下下砸在妇人的头上、身上。
    那妇人被打得似乎要昏迷过去了, 她的身边围着好大群人,竟然没有一个出面帮忙劝架。这在讲究乡性的乡野之地, 本就很反常怪异。
    人群的最中央还有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太太,翻着白眼,手里捧着个土碗, 正不断往被殴妇人的身上喷水,边喷边骂“该死的狐狸精,快走莫回头善信门内供神仙,斩妖除魔不容情快快走, 快快走”
    这是一场民间最凶蛮落后的迷信活动。
    神婆认定家中有妖孽作祟, 着落在媳妇身上, 要求男主人用暴力的方式驱赶妖邪。
    妖怪一旦附身人体, 就会怕疼怕害,挨不了打就会自行逃走。
    殴打是除邪,是为了妇人好,是为了全家幸福美满。邻居乡人又有谁敢出面劝阻谁敢多说一句话,反倒要被责怪是不是与人家有仇怨, 希望人家被妖孽害得家破人亡
    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在哇哇大哭, 一头钻进老妇人的怀里“阿奶, 阿奶救救阿娘你叫阿爹别打阿娘啊阿奶”
    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似不忍心多看, 抱着孙儿口中不断念佛“菩萨在上,菩萨保佑我可怜的秀娘,哎哟,痛煞我也”
    谢青鹤见伏传果然一动不动,问道“那妇人只怕要被打死了。”
    伏传摇头道“我们刚过来的时候,她还能动,还能站起来。她自己也不曾跑,就站在那里让丈夫殴打,连躲一下都不肯。我今日救她容易,救下她之后呢”
    “也许,她并不知道丈夫要打死她。”谢青鹤心生怜悯,“我那里也还缺一个厨娘。”
    伏传犹豫了一下“我去问问她。若她还是不让我们救,咱们就不救。”
    “你背着左家兄弟那把剑,随在我身边,我去问一问。”
    谢青鹤黏着胡子,再带上小师弟这个“童儿”,才有点出世高人的气派。伏传那扛着枪的招牌形象,吓唬江湖人士效果良好,对着乡野村夫可不一定有效果。
    伏传马上明白了谢青鹤的用意,竟有些跟长辈联手捉弄人的刺激,连忙找出左家兄弟那把剑背好,还在马车里找出一个香炉,点燃一段沉香扔进去,捧在手里,一副家主人附庸风雅的骚包样子。
    见谢青鹤盯着他,伏传连忙说“那天路上好大一个坑”
    “车上颠簸,香炉就掉进你怀里了。”谢青鹤无语。
    谢青鹤杵着竹杖在前,他走路没有声音,竹杖点在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伏传就跟在他身后,长相俊美的少年,衣饰素净不凡,身负长剑,手捧沉香。
    分明仅有两个人,在乡野之中,硬生生走出了威威皇皇的气势。
    附近围观的村人都发现了这气质异于常人的一老一少。
    至于说阻止二人进村的事,好几个村汉都犹豫了一下,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肯出头。
    那背剑的少年肯定不好惹
    人群中主导此次驱邪仪式的神婆,见突然出现的谢青鹤与伏传,心中已有了两分胆怯。
    神婆心里很清楚,她正是凭着鬼神事在十里八村谋生,今天的事若办砸了,以后也就没饭吃了
    想到这里,神婆只管催促汤家的男人“快狐狸精马上快要走了,你可千万不要心软这不是你的婆娘,是狐狸精,是害你老爹生病的邪祟,你若不把它赶跑,你家就要挂白”
    老爹重要还是婆娘重要何况,这不是婆娘,这是妖精,是祸家的狐狸精
    汤老大的拳头一次次在秀娘头上撞击,打得指骨都要断了,施暴的快感渐渐模糊了理智,再有神婆在身边催促蛊惑,给他更多的合法合理性,他渐渐赤红的眼中越发多了几丝凶性
    有邻人与那挨打的妇人素有嫌隙,趁势把神婆的话添油加醋“汤老大,你是不是没力气了秀娘是人是妖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你不快些把狐狸精打跑,你这个婆娘就要成妖孽了不说汤阿爹好不好得了,只怕是要害你们全家,还要害我们村儿啊”
    汤老太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阿奶,你快把狐狸精赶跑,我要阿娘啊呜呜”
    谢青鹤走近人群,原本看热闹谁也不肯让谁的村人们,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见他似要上前,几个围在前排似乎维持秩序的村汉,这才上前阻止“这位老者安康。村里恰好在除邪祟,叫您笑话了。您若过路要歇息吃饭,这边请。我是村长家的二郎”
    谢青鹤身形一闪,人已经走到了“除邪”现场,拄着的竹杖点在汤老大肩上,汤老大就不动了。
    “啊这这是什么邪法”
    “这老头儿怕不是狐狸精一伙儿的他是来救狐狸精的”
    “没见识。这叫点穴”
    “啥点穴”
    村人们议论纷纷,围在最前排的村汉们也有些尴尬。
    他们既想维持秩序,不让外乡人干涉村里的事务,又害怕这突然出现的一老一少。
    短暂的犹豫中,谢青鹤已用竹杖挑起秀娘披散沾血的长发,露出她苍白红肿的面容。
    整日在乡间地头劳作的妇人,一张脸晒得又黑又土,凭着谢青鹤的目力,依稀能辨认出她少女时清秀的轮廓。总体来说,就是个青春不再、满身劳苦痕迹的寻常妇人。
    肯定没有什么狐狸精附身的毛病。这妇人身上干净得连一丝魔念都没有。
    “夫人,需要帮助吗”谢青鹤问。
    那妇人已经昏沉沉地失去了大半意识,呼吸艰难漫长,无法给他回应。
    但,如伏传所说。如果她想要得救,想要活下去,生的本能会让她做出反应。哪怕她只是陡然浓重自己的呼吸,崩跳自己的眼皮,甚至动一动垂在身边的手指。
    遗憾的是,这妇人紧闭双眼,就似死去了一般,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谢青鹤终究心软,对那神婆说“贫道以天眼窥看,这妇人身上的妖孽已去除。俗家老者以为如何您不妨再看一遍。”他给了神婆足够的尊重,神婆若是懂事,就该顺着台阶下来了。
    就有村汉惊叹“原来是位道爷”
    “那道士也未必比咱们存的席婆灵验席婆能走阴通灵,她招我爷我奶上来说话,一模一样”
    村人们就“道爷厉害还是神婆厉害”的问题,展开了激烈地讨论。
    神婆看着伏传背后背着的剑,又飞快地瞥了正在念佛的汤老太一眼,故意将土碗里的水喷出来。
    她装神弄鬼这么些年,也是有技巧的。这时候一口水喷出去,在秀娘身边行程一个奇异的弧面,看上去就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遮挡住了。
    近在咫尺的村人们看得明白,顿时啧啧有声,惊叹不已“哎呀,圣灵护佑”
    神婆也欣慰地点头“道长是有眼光的大能。这狐狸精已经被我吓跑了。秀娘安全了。”
    眼看着一场闹剧就此结束,秀娘也暂时解除了危机。
    汤老大如梦初醒,在汤老太的责怪下,满脸心疼地将被打得人事不知的妻子抱回家去。
    看热闹的村人却未散去,依然围着谢青鹤与伏传上下打量。
    村人没什么大见识,平时也没有太多的消遣,见了过路的旅人难免看个热闹。
    老太太小媳妇更是忍不住多看伏传两眼,心中暗自称赞小伙儿长得真俊,不看白不看,这么漂亮齐整的小伙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当然不肯马上就回家。
    村长家的二郎还要招呼谢青鹤与伏传去家里做客。
    汤家村临近省府,交通方便、土地肥沃,村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村长家里更是相对殷实,粗茶淡饭招待一顿也不算很艰难,再者,这样气派的客人通常也不会小气,说不得多给银钱,那可赚了。
    谢青鹤居然点了点头,说“那便叨扰了。”
    伏传睁了睁眼睛,还要住一晚上不赶路了
    若不知道谢青鹤的身份,伏传就要不干了,为何耽误我去龙城偏偏已经挑明了关系,知道这位就是失踪多年的燕师叔,跟在长辈身边行动,难免就得服从长辈的安排,伏传也不敢在人前抗议。
    谢青鹤跟着二郎去了村长家,伏传还得去牵马车。
    偏偏那两匹瘦马刁钻得很,谢青鹤驱赶它们,它们就很老实,谢青鹤不怎么使用鞭子,有时候光是它们都似能听懂。伏传去牵它们就很不配合了,鞭子抽着倒退,说好话也听不懂。
    没奈何,伏传去马车上找了两块桂花糖,喂马儿吃了,这才把马车牵到了村长家门口。
    谢青鹤已经在吃饭了。
    连着吃了几天面糊,伏传也馋正常的饭菜。村长家老妇用咸菜炒饭,伏传吃得满嘴流油。
    不等谢青鹤吩咐,伏传就去开了他的银匣子,给了二两银子做饭钱。对乡人来说,这也是一笔巨款了。以至于老妇给谢青鹤与伏传铺床的时候,用上了压箱底的新被褥
    “这是发霉的味儿”伏传趴在床上闻了闻,觉得很新奇。
    沾着陈年老垢的油腻腻被单与干净却带着霉味的被单,你选哪一个
    谢青鹤哪个都没有选,盘膝坐在条凳上,双眼微阖,听着与夜色一起沉静下来的村庄。
    伏传也找了一张条凳,学着谢青鹤的样子,盘膝坐上去。以他的功夫,在三寸窄细的条凳上打坐不难,可也绝对不会很舒服。腿上还有三道大口子豁着,一盘腿就扯着了伤口,疼得他脸色一僵。
    他连忙打量师叔的表情,见师叔没有察觉自己的愚蠢,这才僵着脸慢慢把腿放下。
    “师叔打算怎么救那妇人呢”伏传问。
    因吞没与十一年前旧伤的关系,谢青鹤的大部分修为都处于负荷极大、不能轻动的状态。
    平时他表现得像个普通人,实际上,他的各方面能力也与普通人相差无几。
    目不能远视,耳不能轻听。
    在身体状况良好的情况下,他可以把握住各方面平衡,稍微抽取一部分修为,维持某种能力。比如说,在骡马市跟随伏传时,谢青鹤就增强了自己的目力与判断力,还故意增加了隐匿气息的能力,让自己能够随时营救伏传又不被伏传发现。
    这种状态也有危险与弊端。
    被压在体内的魔类可能会趁势勾引蛊惑他,混淆他的记忆与神智。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青鹤一直将平衡把握得很好,至少,他还从没有因此被魔类暗算成功。
    现在,谢青鹤也化用了一部分修为,增强了自己的耳力。
    他正在倾听整个村落。
    伏传趴在桌前玩村长家待客用的茶杯。
    那是难得的一套颜色相同的杯盏,看上去是一套,壶嘴磕了一片瓷,盖子用绳子拴在壶身上,壶身与壶盖颜色不一样,盖子还小了一圈,勉强能盖住,可见是摔了重新配的盖儿。杯子也用得很旧了,总共四个杯子,三个都缺了口。
    “乡人们想凑一套齐整的茶杯都这么难啊。这可是村长家里。”伏传突然说。
    谢青鹤仍旧和耐心地倾听着。
    倾听是件非常需要耐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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