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奉命前往寒山送信,寒山上下都非常欢迎他,对他招待得极其热情。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也都纷纷回了信,上官时宜更是大手笔给准备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叫云朝给运回去。因为物资太多,束寒云亲自打点,从山下套了八匹马充作脚力,才勉强把东西驮好。
    有了马匹物资的拖累,云朝想走得快一些不可能,想不走寻常路也不可能。
    只能照着官道,拉着马匹,走走停停。这样一来,耽误时间也罢了,更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半都有劫匪。云朝一路上遇到的劫匪也不少,基本上都被他打退了。行至阆云境内,又遇到一波劫匪,云朝就实在没办法了那批劫匪是失土逃家的难民。
    先派了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壮年人吸引云朝的注意力,大批流民随后一拥而上,瓜分了物资。
    连那几匹马都被饥饿凶残的难民分吃了。
    云朝自然有抢回物资的本事,他甚至可以把抢劫现场二百多余难民尽数杀死。
    然而。
    “仆若动剑杀人,与魔何异”云朝额头触地,“仆擅自以主人之物,施舍难民,是仆自作主张,慷主人之慨。未能守好掌门真人所赐之物,是仆失责。愿受主人责罚。”
    谢青鹤问明白那群难民却是饿得面黄肌瘦,不是失土落草的贼人,便点点头“这事不怪你。若我在时,也不能对绝境求生之人擅动刀兵。你记清楚了,那是阆云境内”
    “连城往东六十里外,该是阆云境内。”云朝说。
    “此行辛苦你了。快起来吧。师父给我的书信,可还在吧”谢青鹤问。
    云朝连忙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来,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谢主人宽恕。”
    谢青鹤先拆看了师父来的信。
    人说见字如面,多年未能拜见恩师,如今见了恩师熟悉的字迹,谢青鹤就有极其亲切的感觉。
    师父的来信也不长,大概交代说秘本已经收到了,对徒弟的孝心很受用。其余大部分篇幅都在叮嘱谢青鹤要保重身体,还写了两个养身的方子来,云,药材都备好了,叫谢青鹤自己配来吃,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谢青鹤看得心里暖融融一片,想起师父准备的药材都被抢了,又有些哭笑不得。
    末了,上官时宜说,宗门一切皆好,让谢青鹤不必忧虑,安心养病为重。
    谢青鹤再拆看二师弟来的信。
    这信封摸着就厚实了许多,拆开来果然是一沓信纸。
    束寒云平时写字行云流水,处理门派庶务、给师弟们批条子都是一笔狂草,给谢青鹤写信就很规矩,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像是刻出来的本子。他先问的是谢青鹤的身体,也是不厌其烦地说要珍重,只是上官时宜是“叮嘱”,束寒云字字句句都是“伏请”“敬问”。
    谢青鹤也不禁想起师弟乖乖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
    问候了谢青鹤的身体,束寒云开始说谢青鹤送他的礼物,师兄亲自给我做的笔呀,好喜欢。这封信就是用师兄做的狼毫写的,觉得自己的字都更上一层楼了呢以下彩虹屁一页。
    随后束寒云说的就是门派内务。
    师父身体如何,师弟们对大师兄不能回山的反应,这五年来江湖各派的态度
    这部分花了相当多的篇幅。
    谢青鹤细细读来,一切与他的推测别无二致。
    无非是欺负上官时宜寿数已尽,不知何时陨落,束寒云武功再好,毕竟不是谢青鹤那样足以称量天下的统治性碾压,不足以威吓天下。而被谢青鹤视为希望的伏传,又太过年幼。
    寒江剑派对天下白道的统治,渐渐地变得无力了。
    谢青鹤对此并不担心。
    他已经得到了二千三百年前的知宝洞秘本,一一抄录下来,寒江剑派必然重回辉煌。
    何况,师父已经拿到了齐祖养命经,多则三年,少则八九个月,师父的旧伤就能痊愈。到时候师父再突破延寿,哪怕多活一甲子,有师父这位天下第一人坐镇,谁敢造次
    谢青鹤的目光挪回书案,眼神变得温柔。
    等他把泓龙真诀录完,交给寒云师弟,师弟也不会这么憋屈了。
    信已经看完了,背后居然还有一页纸。谢青鹤随手展开,愕然发现居然是一张使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图。那图中画的分明是观星台故居的陈设,一个气质高岸的男子衣衫半解,坐在床头,另一个男子片缕不着,伏在那男子怀里两人双目相对,似有脉脉情意。
    束寒云这画功也算一绝,画中两个小人神情绝似谢青鹤与束寒云自己,谢青鹤如此无瑕道心,乍然一见这幅画都忍不住心如擂鼓,将画中的师弟轻抚片刻,禁不住想起了五年前的定情之夜。
    “不曾好好修行,歪门邪道倒是练得精擅。”谢青鹤想了想,起身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先给师弟“穿”上衣服,又忍不住在师弟左右脸上都画了三根胡子,“叫你捣蛋”
    突然之间,好想师弟。
    谢青鹤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回去一趟。去拜见恩师,也想见见师弟。
    师弟这么调皮捣蛋,师兄得给他粉嘟嘟的脸蛋上真画上胡子,以儆效尤。
    云朝发现主人生活得越发规律了,平时喜欢躺在露台上赏景养心,如今不仅要闲心养意,每天两趟拳剑也少不了要知道谢青鹤皮囊负荷极重,这些年都重在养心,很少锻体。
    见谢青鹤锻体之余,还要费心记录秘本,云朝请求代笔。
    谢青鹤也拒绝“这本真诀我要亲自来录。”
    给师父的秘本是为了救命,当然要追求效率。给师弟的礼物,他想亲自动手。
    待到次年春暖花开之时,谢青鹤找出停在田垄边的飞鸢,带上给师弟的礼物,独自出发。
    云朝想要跟随,谢青鹤笑道“你跟得上”
    飞鸢一去千百里,任凭云朝脚程再快,也只能看着谢青鹤乘风远去。
    谢青鹤并未直奔寒山,途径阆云境内,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烧鸭饭,打听了去年的情形。
    据乡人所说,去岁阆云祝州附近遭了洪灾,不少难民四处逃窜,阆云太守命祝州附近的连城、安城、鼎城等六地施粥救济,最终只有连城遵命搭起了粥棚。所有难民都往连城求生。然而,光是连城一地,哪里受得了这么多难民一拥而入
    最终连城存粮告罄,不得不封城驱赶难民。难民推城闹事,引起民变。
    事情闹大之后,太守府出兵平乱。
    倒霉的连城县令却未能全身而退,以酿起民变,凌辱县衙之罪,被朝廷判处斩刑。
    唯一一个爱惜生民、施粥赈灾的连城县令,结局竟然是获罪被斩。其余五城不尊太守号令,拒绝施粥赈灾的县令,这会儿还好端端地继续当着父母官。
    “这世道”乡人轻啧一声,拿了谢青鹤给的赏钱,又给谢青鹤添了一壶茶。
    谢青鹤吃了饭,又去当初被命令施粥却抗命的五个城县转了一圈。他有飞鸢乘驾,速度极快。
    这五个县城里的百姓说法态度也不一样。
    提及去岁之时,宜城百姓只管替父母官辩护“我们宜城本来就不及周边富庶,前年遭灾,还是曹父母腆着脸拿官声担保,才找邻县的富户借了粮食来应急,咱们库里有些粮食也要还账的呀咱们治下百姓自己都还吃不饱呢想要开粥棚,拿自家百姓的血肉去喂祝州的难民么”
    谢青鹤便离开宜城,往鼎城去了。
    鼎城百姓就很尖刻了“咱们哪里不曾施粥赈灾老父母家也受灾啦”
    谢青鹤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出来。鼎城县令原来开过赈济的粥棚,只是做了个样子,让人煮了些稀粥,还叫自家仆役去吃了一顿,随后就借口粮食不够,马上把粥棚封了。倒是库里的存粮,被他夫人搬了不少到娘家囤着简直是奇葩。
    谢青鹤赶到鼎城县衙时,县令大人正在后堂歇息,见了谢青鹤大吃一惊“你是何人”
    “我有一批衣裳药材香料,去岁在连城往东六十里处,被人抢了。”谢青鹤说。
    县令满脑子浆糊“啊”连城距离鼎城好远不来,中间还隔着一个祝州呢
    “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叫我平白丢了这么多东西吧”谢青鹤说。
    县令还没反应过来,一缕指风弹过。
    谢青鹤突然觉得,剑不在手里,实在有些不方便。
    不过,这时候往武兴走一趟,未免有些太远了。倒是从寒山回来时,往武兴去转一圈,吃一吃武兴的钓虾,喝一喝武兴的玉壶春,顺便把剑取了。谢青鹤定好了计划,转身出门。
    背后鼎城县令的尸体才缓缓地瘫软在地上。
    谢青鹤将剩下三个县城也都走了一遍,若碍于自身粮储不足,实际没有条件开仓赈灾的,他转身就走。若是趁着祝州受灾,伺机中饱私囊,或害怕难民涌入、明哲保身的,全都被他一指弹死。
    他并不只问一家,贫民富户都问。若有官声极差、老百姓诅咒其蒸害生民的,他也顺手杀了。
    平时谢青鹤并不会太多过问世间事,上官时宜也不准许他多事,这回出手是为了复仇。
    难民抢了他的东西,他自然不好欺负难民。
    那,为什么会有难民
    谢青鹤管不了天灾,人祸总得有人来背。
    当初云朝回来禀报,他详细问明白了东西被抢的地点,就已经想好了今日之事。
    总而言之,别想占谢青鹤的便宜,他的东西,万万抢不得。
    有飞鸢在身,谢青鹤一个下午就处理好了五城之事,当即也不停留,继续往寒山而去。
    也是因为耽搁了半个下午,谢青鹤返回寒山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回自己的家哪里需要顾忌谢青鹤也不管是何时辰,轻车熟路地越过了外门岗哨,飞回了观星台。
    这时候,当然不敢去飞仙草庐打扰恩师。
    不过,偷袭一下师弟,想来师弟绝对不会生气。说不得还很欢喜
    谢青鹤将飞鸢停下,都顾不上回屋子看上一眼,就想去檀香小筑寻找师弟。这时候才发现观星台自己的屋内还点着灯。谢青鹤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师弟已经搬过来住了
    他的地方,除了束寒云,别人谁敢轻易来侵占上官时宜也绝不会允许。
    只有束寒云。
    他曾答应过,让束寒云住进来,上官时宜也知道他和束寒云的关系,不会阻拦。
    若是束寒云住在檀香小筑,谢青鹤去找他还要更小心一些。毕竟李南风、陈一味与许多外门弟子都住在那里,耳目繁杂,一旦惊动了一个,整个寒山都要炸了。
    现在发现束寒云就住在观星台,谢青鹤也很欢喜。
    他摸了摸放在怀里的秘本,心想,师弟看见我给他的礼物,一定很喜欢。
    既然要给师弟一个惊喜,谢青鹤便放轻了步伐,悄悄靠近。观星台是他的住处,哪怕五年多没回家了,也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束寒云也并没有改变这里的格局陈设,谢青鹤实在太过熟悉。
    谢青鹤直接绕到了卧室的窗前。
    外边没有灯火,屋里也只有一盏灯,谢青鹤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影子,朝窗内看去。
    “找死”
    屋内一声清叱。
    谢青鹤仓促躲避,扑面而来的魔气,让他整个脑子都是木的。
    束寒云已从窗户追了出来,长鞭在手,似要往前追。看见目标就在窗前没有远去,他也很意外。正要反掌灭口,目光触及那人身影与脸颊轮廓,这一掌顿时就下不去了。
    “大师兄”束寒云眼中一片混乱,竟有一丝恐惧,“您您怎么”
    谢青鹤顺着他的脚往上打量,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蟒皮鞭子,熟悉的脸庞只脸上说不出的惊恐困窘,似乎还在努力想着,应该怎么向谢青鹤解释。
    谢青鹤半身力气都失去了,顺势靠着墙坐下,说“你也该给我一掌。”
    束寒云咬唇道“师哥您先起来,进屋喝杯茶,我慢慢给你解释。”
    “我的罩门在肩上。就在这里。”谢青鹤指着左边肩窝,“我劝你马上劈死我。”
    “师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您曾告诉我,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我是修炼了不平魔尊教给我的心法,我也承认这些年我一直在修炼魔门的功夫,可我您不在,师父受伤,我若没有保护宗门的力量,我要如何履行对您的承诺”束寒云蹲身抱住谢青鹤,“师哥,你相信我”
    谢青鹤捏紧他的肩膀,缓缓将他推开半尺,一字一字地说“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你了。”
    束寒云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要确定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二人双目相对许久,谢青鹤眼眸中没有一丝温柔,束寒云一颗心越来越飘,勉强拉住他的双手,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我先前不知道是师哥在窗外,才放了一枚暗器。师哥要杀我,我只能求师哥饶命,不敢反抗,更不敢还击师哥,你听我解释,不要杀我,好不好”
    “束寒云,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魔尊”谢青鹤指了指自己的玄池。
    束寒云迟疑了一下。
    “你修炼魔功,若不出手也罢了。”谢青鹤举起右手,指尖携着一枚银针,“你刚才射了我一针。带着魔气。别的功夫我判断不出深浅,魔功”
    “你这魔功练了不足半年。”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在半年之前修炼魔功”
    束寒云万万想不到谢青鹤对魔功如此敏锐,居然可以一眼看出他修炼魔功的时间。
    半年前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一个黑衣背剑的少年,携带着大师兄的礼物,来到了寒江剑派。
    他和师父受到了大师兄写来的私信,他得到了一匣子大师兄亲手做的狼毫笔,小师弟得到了一套五龄拳的行功小人。除此之外,师父还得了一本齐祖养命经。
    束寒云抵赖不过,哭道“师哥,我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是为了自保。”
    他怕。
    一旦上官时宜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修为,会放过他吗
    他紧紧抱住谢青鹤“师哥,你若在山中,有你护着我,我也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你不在啊我狠狠得罪过师父,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他要杀我,难道还要借口若师父将盘谷山庄之事告知天下,师哥也不敢、不能护我”
    谢青鹤只觉得怀里自己费尽心力录下的泓龙真诀,烫得让人丧气。
    自盘谷山庄之后,师父与师弟心存芥蒂,本就不能再共存。他却天真地希望一切能恢复如初。
    是他逼着师父与师弟,在寒山之上心怀惴惴地相处了五年
    上官时宜才开始修炼齐祖养命经,束寒云就惶惶不可终日。那么,这五年来,束寒云的战力一直死死压着上官时宜,师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谢青鹤看着故意哭给自己看的束寒云,说“别哭了。你随我去见师父。”
    束寒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本能地抗拒“师哥,你相信我,我这些年一直都循规蹈矩,谨守本分。对师父我没有一丝不敬,小师弟我也尽心竭力抚育”
    “你不能再留在寒山上了。”谢青鹤替他擦去泪水,“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隐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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