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倒是好端端的,谢青鹤走近就闻见一股肉饼的焦香,庙里横七竖八摆着各种米面土豆白菜等粮食,房梁上还悬挂着一些腌肉,一把柴刀竖在门口,血迹斑斑。
    前日还昏迷不醒的妇人翠娘正在烙饼,一口油亮的铁锅架在柴火上,油滋滋作响。
    谢青鹤走路没有声音,站在门口挡了光线,翠娘也没回头“苏郎回来啦饼马上就得了。你先歇歇烤烤火苏郎”她没听见回应,温温柔柔地回过头,看见陌生男子站在门口,“啊”
    翠娘吓得手里的铲子掉地上,立刻倒退了两步“你是何人”
    “我是大夫。”谢青鹤心中感觉极其诡异。翠娘如此受惊,门内又只有她妇人独处,碍于男女大防,这时候谢青鹤也不好进门,问道“你丈夫呢”
    “是曾写了咸肉野菜方子的大夫么”翠娘看清楚他身披的大氅,背后的竹编背篓,紧绷的神色就轻松了下来,“苏郎去山里了,待会儿就回来。”
    这感觉就更怪异了。
    外边整个村子都被烧成了焦土,到处都是烧成炭状的死人,场面极其恐怖。
    这对住在破庙里的小夫妻却恍若未觉,还能关起门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妻子在“家”做饭,丈夫出门“办事”
    谢青鹤点点头“苏娘子大好了。”他不知道翠娘姓氏,随夫姓也不算冒犯。
    翠娘弯腰把地上的铲子捡起了,客气腼腆地说“多蒙您仗义援手。您进来喝杯茶。”
    这妇人谈吐不似一般乡人,口音也很清爽,更似雅言。谢青鹤没看出来那苏郎有几分特别,这翠娘来历倒是不大一般。谢青鹤进门之后,翠娘有些不好意思“乡野地方,连个座椅都没有,怠慢先生了。”说着把一个还算干净的小板凳递了过来。
    谢青鹤坐在板凳上,围着炉火取暖。
    翠娘果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里边煮着姜片与大葱,一片腥臊之气。
    “驱寒。”谢青鹤笑了一下,当着翠娘的面,将这杯加了料的茶汤喝了大半,很快身上就暖和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
    翠娘将煎烙好的肉饼放在陶盘里,请谢青鹤享用“您随意吃些。”
    谢青鹤闻着味就食指大动,老实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叨扰娘子。”
    翠娘抿嘴一笑,转身去清洗腌肉,说“先生艺高人胆大。门外烧得一片白地,您也不问问为什么,就敢喝我的茶,吃我的肉饼”
    “那便请教娘子,门外是发生了什么事”谢青鹤一口气吃了半个饼,满嘴流油,仍玉容优雅。
    “先生好心,施舍我夫妻俩一块咸肉,一把野菜。那野菜不值什么,村人家中皆有贮藏。那么长那么宽的一条咸肉,可就太馋人了。您走后不久,王大富就来了破庙,要抢这块肉。”
    “我家苏郎是个老实人。这块肉既然是给我治病的药,他哪里肯轻易让人”
    “不肯让人,又这么瘦小。王大富又打了他一顿,把咸肉抢走了。”
    翠娘将腌肉洗好了提起来,指给谢青鹤看“喏,这就是王大富家的腌肉。他家是村里最宽裕的一户,并不是没有肉吃。想来是没吃过肉的人,不想着肉香。吃过肉的人,越吃越想。”
    谢青鹤正在找帕子擦嘴,想了想,点头道“颇有道理。”
    “我半夜醒来时,听见苏郎在我床边呜呜地哭。哎,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遇事没点儿担当,就只会哭。我有什么法子呢”翠娘拎起菜刀,将腌肉当当当切成四段,放进沸水锅中,“我离开艳楼时,曾发誓不再害人。不害人,也不能让人害了吧”
    “所以,趁着夜里众人都睡了,我便轻轻翻进各家的院墙,将门打开。”
    说到这里,她似乎要向谢青鹤分享什么有趣的秘密“这里家家户户都用门闩,那大门中间这么宽的缝隙,我拿着一把菜刀,轻轻一撬,门就开了。”
    谢青鹤将嘴上沾着的油擦干净了,眸光微微带了一丝森寒。
    “接下来的事,先生也该知道了吧我将他们的喉咙一一割开,只要切得够快,死人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原本这村子里也没有几户,很快就杀干净了。”
    “我又想,这人死了,不落葬就要烂。烂了难免就要生出疫病。”
    “他们不是想趁着我病了烧了我么我让苏郎点了一把火,把他们连人带屋都烧了个干净。”
    谢青鹤看着她仿佛透着亮光的小脸,又对这类人的脑回路生出了几分不解“你还挺自豪的”
    翠娘站在铁锅前,很意外地反问“有人欺负我,我欺负了回去,难道不该自豪师父告诉我,人活在世上,能不被人欺负,就是最大的本事。”
    “王大富抢了你一块肉,你就屠了全村,这恐怕是你在欺负别人吧”谢青鹤道。
    翠娘抿嘴笑得斯文“这不独是一块肉的事。先生忘了,他们本是想烧死我。”
    谢青鹤便不说话了。
    翠娘身上不带内力武功,却受过杀人的训练,也算是江湖中人。说好听一点,是快意恩仇,说难听一点,是无法无天。然而,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手底下见真章,这就是江湖的规矩。
    这几个村人险些烧死了翠娘,她要寻仇,若点到为止,谢青鹤也无话可说。
    翠娘的复仇狠辣到了屠村的地步,老弱妇孺一并残杀,再是打着“快意恩仇”的旗号也掩不住其中的凶残邪恶。谢青鹤若没撞见也罢了,既然撞见了,必然要管一管闲事。
    翠娘轻咦了一声,突然就多了一丝慌张“你为何还没倒下”
    谢青鹤看看放在地上的茶杯,吃了一半的肉饼,说“我是大夫。”
    在他的饮食里下药,想要把他药倒,起码得是上官时宜那样的高手,陈一味都不行。
    苏金斗埋好了全村私藏的碎银铜钱,扛着锄头返回破庙时,翠娘已经死了一刻钟了。她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覆着白布。苏金斗看不见她的脸,但认得胸膛不再起伏的死寂身体。
    “你你你杀了翠娘”苏金斗看着谢青鹤,声音颤抖。
    翠娘煮的腌肉已经熟了,谢青鹤把它捞了起来,切成薄片,正在尝味道。
    “她昨日屠村,你帮着放火,你也是从犯。”谢青鹤又吃了一块带肥肉的腌肉片,味道不错。
    山里的飞禽走兽个个都精瘦无比,想吃点肥肉居然得从鱼身上找。谢青鹤已经很久没吃家养的猪肉了,这一块腌肉肥瘦适中,真是美味。他抬头看着悬挂在梁上的其他腌肉,想着待会儿要带回家。
    苏金斗其实也被翠娘的凶悍吓住了,只是,杀人这种事,若死的是欺负过自己的人,感觉就会变得很不一样。翠娘杀人如切菜,满不在乎,苏金斗也恍恍惚惚地被感染,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大
    平时谁没杀过鸡鸭苏金斗在家乡的时候,还帮忙杀过猪。
    这杀人和杀猪,也差不太多杀猪还会昂昂叫呢,这么多人死了,吭都没吭一声。
    等到苏金斗在翠娘的安排下,搬走了各家的粮食财物,点火烧了所有房屋,被欺辱的愤恨解了,明日饱足的粮食与肉有了,甚至还搜刮了一匣子铜钱他好像接受了这么一个悍匪婆娘。
    可是,私心底,看着依然温温柔柔的翠娘,苏金斗心底仍旧生起太多不敢声张的害怕。
    现在翠娘死了,这位看上去很厉害的高手说自己是从犯,苏金斗连忙跪下“我小人有罪,是她她逼我的”
    谢青鹤半点不意外他的表现,前日就没觉得这男人有多特殊,凡夫俗子一个。
    放火自然是罪不容赦。可这人放火烧的都是死人,没造成什么实际损伤。若是与翠娘同罪,也不大公允。但,就这么放了他
    “你会种地吗”谢青鹤问。
    苏金斗一愣“会、会。”
    “你会盖屋子吗”谢青鹤又问。
    苏金斗开始犹豫“这个素日里村人起屋,我也能去帮忙。不过,上梁的活儿我就”
    不等他说完,谢青鹤已经点点头“行吧。罚你为奴二十年。这就跟我走吧。”
    苏金斗不禁咧开大嘴,啊
    “还是,你想跟她躺在一起”谢青鹤指了指冷冰冰躺着的翠娘。
    苏金斗拼命摇头“不不不不跟她一起,大爷,小人此前并不知道她是如此悍匪,她半夜杀人与小人没有关系,小人哪里知道身边睡着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山大王哦哦哦,对,小人愿意给大爷为奴为婢,大爷饶命”
    谢青鹤开始琢磨,嗯,下回倒是可以去镇上兑些稻种,明年就有自家种的米吃了。
    吃米是不是还得脱谷也还得整一片晒谷场
    谢青鹤倒不觉得麻烦。
    事实证明,勤做手工,有益身心。他能斫木能凿石,一件件添加家什,还能养好身体。
    不过,脏兮兮的农活么,还是交给“苏郎”去干。
    谢青鹤带着苏金斗回了家,就把从前暂住过的树屋给了苏金斗做过渡。
    苏金斗必须自己盖屋子,自己负责饮食生活,另外还得负责给谢青鹤种田养山鸡。
    因初来乍到,没吃没住,谢青鹤倒也不至于那么凶残,逼着农夫去干猎人的活儿,所以,他赊借了一些粮食给苏金斗,并且要求苏金斗日后必须归还,连带着树屋都得按天给租金。
    苏金斗对此倒是适应良好,屁滚尿流地伐木盖屋,凿冰钓鱼,正经农人的谋生路子非常野。
    这看似老实的农人也试过逃跑。
    跑了一次,被谢青鹤截了回来,暴揍了一顿。
    隔了十二天之后,又跑了一次,再被谢青鹤截了回来,打断了一条腿。
    当然,谢青鹤也不想让他变成瘸子,种稻子岂不是很不方便断了三天之后,又给他接了回去。
    从那之后,苏金斗就不跑了。
    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跑不掉,而是谢青鹤放了狠话“再跑就地挖坑埋了你。”
    上一次,谢青鹤就说了,再跑打断腿。他没有听信,所以,他的腿断了。
    现在他知道谢青鹤说一不二,每一个字都不打折扣。腿断了,三天之后还能接起来。如果被埋在土里,三天之后再挖出来苏金斗打了个寒颤。
    平时谢青鹤并不搭理他,看样子也没想过和他做朋友,苏金斗只能做个寂寞的种田机器。
    有时候谢青鹤也会出门采买,并不害怕苏金斗逃跑。
    他出门采买一趟,顶多三天。三天时间,密林之中,苏金斗能跑多远被谢青鹤抓回来还好,若是没有抓到,极大可能喂了老虎和狼群。这密林里的猴子都很嚣张,敢拿石头砸苏金斗的脑袋。
    苏金斗亲眼看见谢青鹤与老虎对峙,老虎一步步后退,离开谢青鹤的视线之后,方才狂奔而去。
    那可是能用眼神吓退老虎的神仙老爷啊苏金斗彻底跪了。
    从此以后,苏金斗开始认认真真地种田,还债。
    住了谢老爷的树屋,吃了谢老爷的米,这账利滚利加起来,可能二十年也还不完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青鹤的小木屋变成了大木屋。
    田里种着稻与麦,架子上挂着茄子与豆荚,圈里的山鸡根本不下蛋,天天越狱。
    闲来无事的谢青鹤心思更加沉静。所谓闲心养意,倒也不是说必要静坐不动。谢青鹤从做手工得到了灵感,家里的日用品做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雕些摆件,刻些玩意儿。
    一日,谢青鹤坐在露台上雕刻木人,夕阳余晖落在他虚持的匕首上,突然有了一种妙悟。
    正在锄地的苏金斗下意识地抬头,发现刚刚还坐在露台上的谢老爷不见了。
    刚还在呀苏金斗本能地觉得奇怪。不过,谢老爷能飞能跳,速度奇快,许是进屋了
    谢青鹤没有进屋。
    他一手拿着雕刻至一半的木人,一手拿着匕首,站在逼仄的一方空间里。
    在他的眼前,是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
    茅草屋前,立着一块石碑,上边写着四个字谢青鹤间
    这突然飞进另一方空间的感觉,谢青鹤熟。
    这立在茅草屋门口的石碑,谢青鹤也很熟。
    祖师爷空间的门口,也立着这么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叶庆绪间,另外一堆不许外传的告诫。叶庆绪是寒江剑派前任祖师之一,谢青鹤不能直呼其名,所以称其为祖师爷空间。
    现在。
    这里。
    谢青鹤间
    祖师爷的空间宽敞舒适,哪怕谢青鹤第一次进去,那也是间漂亮的小屋子。
    前面栽着花,后边种着树,有一口井。屋子里边还有个藏库。升级之后,更是气派漂亮。
    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算怎么回事那屋顶只怕都不能挡雨。
    谢青鹤嘴角微微抽搐。我才在外边盖了一间有露台可以喝茶看风景的屋子,还要再盖一间你早点跑出来,我就不用在外边盖屋子了啊我在这里面隐居,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现在可好了,一样的房子,我得盖两遍
    至于谢青鹤间究竟是怎么跑出来的,谢青鹤并不惊异。
    他已经见识过祖师爷空间了。同样的功法,同样的人。祖师爷能修出一方世界,谢青鹤为何不能修出一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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