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帝狠狠咬牙, 这愚蠢的东西,竟如此听信旁人的三言两语,误入歧途,而不自知, 更无半分悔恨之心。如此, 他能联想到的, 只有谢瑞一人。
    辰王谢稚虽然远在永州,但是同宁王谢瑞的关系还算交好,时节年下也会常走动,平日里更有书信来往。但谢瑞此人城府颇深, 表面上性情温和,但实则阴险歹毒,杀人不眨眼。谢稚从小就缺少疼爱, 难得有谢瑞听他说些心思,自然也与之亲近些。
    “儿臣今日起兵逼宫,无怨无悔, 败了就是败了,弑君杀夫,大逆不道, 错了就是错了, 儿臣敢做敢当,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是父皇您呢,畏首畏尾, 就连一个公道也不曾还于母亲这深宫之中,除了您,再没有人能护住她。您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父皇好一个言传身教啊”
    往事历历在目,永庆帝的心中同样十分感慨,但神情依旧冷峻,“那好,朕问你,青州的兵又是怎么回事朕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才干,能在一朝一夕间拿下青宁两州,你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就别怪朕狠心。”
    永庆帝往一步,低声附在他的耳边,“到底是谁,教唆你这么做的”
    谢稚的目光明显地颤了一下,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是您害死了儿臣的母亲。”
    永庆帝无奈的同时只剩下心痛,他轻轻摸了摸脖上的血痕,微微颔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那朕就告诉你,当年的确是朕亏欠了你们母子,但你母亲的死,同皇后没有半点关系。那日,皇后话是说得重了些,但是你母亲坚强惯了,又怎会因为三言两语就抱了轻生的念头况且是因为当时你母亲患上了怪病,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是皇后命人从宫外好容易才寻得几个良医,想给你母亲治病。反倒是你母亲,至今还欠皇后一个解释,她因此事被人暗中唾弃,但从未想过,要把这份冤屈从你的身上拿回来。你若不信,朕可以宣当年的御医,让他们把所有事情的真相告知与你。朕想告诉你,朕没有颠倒是非黑白,无论离开谁,朕的江山也一样能坐稳。”
    “母亲已故,死无对证,父皇当然可以这么说。”虽然表面平静,但是谢稚的心里显然已经开始慌乱。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瑞这个哥哥待自己千百般好,又怎么会是装模作样若说他费尽心机,只想把这个弟弟培养成最好的一枚棋子,那又为何总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
    利用与被利用他不信的。
    永庆帝看出了他心中的端倪,更明白,他不会供出谢瑞,难免有些惋惜,“阿稚,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吗”
    他顿了顿道,“那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她希望你能像个孩子一般快快乐乐的,永远不要长大。可惜了
    他拍了拍谢稚的肩膀,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步履有些蹒跚。
    太子逼宫并不是小事,一旦成功,便会动摇国本。若有虎视眈眈的敌国,更会隔岸观火,且乘虚而入。苏呈怀追了上去,看着神情有些恍惚落魄的君主,低声道,“皇上,辰王该如何处置”
    永庆帝站住了脚步,仰起头来,看了看一望无垠的天际,黑漆漆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他收了收眼里的泪光,冰冰凉地吐出一个字来,“杀”
    苏呈怀大概也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决定,先是愣了愣,又同苏元青面面相觑,随即躬身复命,“是,老臣遵旨。”
    一时间,数千只羽箭齐发,如雨点般落下,快若闪电,射在谢稚的身上。谢珩避开眼去,不忍在看。远处永庆帝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前行,任由身后响起凄厉的惨叫,他都不曾转身回望一眼,只是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苏呈怀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告老还乡前的最后一场战役,是在卫国的都城。恍惚间,苏元青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谢珩坚持让父亲进宫陪读的真正用意。也正因为护驾有功,让永庆帝消除了心头所有的疑虑和猜忌,连夜命钦天监择吉日完婚。
    庆元十一年,农历四月初三日,是钦天监择的良辰吉日,婚事由礼部筹备操办。原本冷冷清清的镇北侯府,一时间变得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府内上下,满眼皆是耀眼的绯红色。
    初夏的午后,雨过天晴,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浅薄的云层,洒向大地。庭院中绿植在大雨冲刷过后,露出了澄清的叶脉,紫薇花落了一日,空中夹杂着泥土和花瓣的芬芳,稀稀疏疏,若有若无,飘逸在鼻尖。大后天就是吉日,苏木槿谢倚在小轩窗前,手摇月照梨花小团扇,听着知了们吵闹的叫声,一颗心却便得渐渐不安起来。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婚那日的场景,谢珩还来得及揭下盖头,就被她的冷言冷语给赶了出去。大婚三年,谢珩并未与她同床共枕,而是在书房里支起一张床榻。她很他恨到了骨子里,就连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逢场作戏也懒得做。
    可即便是这样,那三年间,谢珩除了不许她再见裴彧之外,把所有一切能给的,都给了她。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想,谢珩也必定会想方设法,摘下来送给她。只是可惜,这样的宠爱,换来的却是她无尽的厌恶。期间更有庶妹假借传信之手,从中作梗,恶意挑拨。细想来,谢珩当年能留苏灵兮一命,仅仅是因为自己着实对这个庶妹上心,如此做,也算是给足了情面。
    好容易盼来这一世,苦苦等了这么久,她是真的害怕了,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个幻梦,更害怕前一世的悲剧,会重蹈覆辙。
    看着屋里屋外的人,皆为明日的大婚忙而得不可开交,她终于忍不住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背,钻心的疼痛传来,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手背的白皙处微微泛红,这不是梦。
    茯苓听到声响,连忙追上前来,替她轻轻揉了揉,心疼道,“小姐,您这好好端端的,干嘛弄疼自己啊”
    她眼里噙满了泪水,浅笑道,“茯苓,我马上就要嫁给他了,你告诉我,这是真的,不是梦。”
    茯苓见她一脸慌张,不知所措的模样,整个心也跟着软了下来,打开箱柜,将其中一件火红色嫁衣取了出来,捧到她的手上,“小姐,这当然是真的,您难道忘了吗这件嫁衣是您亲手缝的,一针一线,足足缝了三个月呢当时,你还同奴婢说,要在成婚之日穿上,风风光光地嫁给晋王殿下,因此您还熬了不少日夜呢要奴婢说,金丝银丝,都比不您对殿下的情丝啊”
    她伸手轻轻抚摸过柔滑的嫁衣,低眉浅笑,“是啊,瞧我高兴的,都给忘了。可是,我这双笨手绣出来的嫁衣,殿下会喜欢吗明日宾客那么多,万一叫人笑话了去,岂不是让殿下没有了颜面。要不然,我还是穿礼部送来的婚服吧”
    “小姐您就别谦虚了,论起女红,这长安城里,您称第二,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
    茯苓的话,让她心安了不少,可还是忍不住道,“哪里有你说得这么好,不过只是熟能生巧罢了。话说回来,我总觉得这件嫁衣还是太过素雅了些,况且礼部命成衣局也送了嫁衣,我不穿,岂不是让那些绣娘白费了心血要不我现在去问问殿下吧”
    “小姐,您是真的糊涂了,成亲前日,新人不能见面的,不吉利,”茯苓轻轻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捂嘴偷笑,“况且奴婢倒觉得大俗即大雅,不如明日先穿礼服送来的婚服,待拜过堂之后,再换下小姐亲自绣的就是了。”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伸手轻轻抚了抚滚烫的脸庞,胸口小鹿突突直跳。
    “妹妹,你快看看,是谁来了”却在这时,只听见哥哥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脸上更是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今日也穿得格外喜气,一身暗红色的素纱罗裙,发髻高挽。
    她循声望去,却见芸姑姑笑眼盈盈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奴婢见过二小姐,给小姐请安。”
    “芸姑姑”她险些叫出声来,有些不敢相信地抱住嘴,慌忙起身上前,紧紧地搂住芸姑姑,热泪翻滚,“姑姑您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自从那日离府以后,我派人四处寻您,可是都没有您的消息,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芸姑姑轻轻地抚了抚她娇柔的后背,温身道,“是奴婢不好,让二小姐担心了。”
    苏元青见状,忙将一旁同样喜上眉梢的茯苓轻轻拉了出去,小声道,“你随我去看看,可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妥当的,明日万不能再有一点差错了。”
    “姑姑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可都照顾好自己了”说罢,又围着她转了一圈,瞧着她精神奕奕,安然无恙的模样,这才放心,随即弓腰行了大礼,热泪盈眶道,“姑姑的大恩,槿儿没齿难忘”
    “二小姐您这是要折煞奴婢啊快快起来”芸姑姑说着将她扶一旁的红木圆杌上坐下,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轻叹一口气道,“二小姐言重了,这哪里是大恩,这是奴婢的本份。奴婢从小就一直跟着大夫人,夫人仁善,待奴婢情同姐妹,从来没有苛责亏待过奴婢。可怜夫人命苦,偏偏又遇上冯映兰这个白眼狼,否则又怎会年纪轻轻的就仙逝了此仇不报,奴婢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可终归还是让夫人久等了
    听着她这一番话,苏木槿的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泪水簌簌地往下流,悲痛不已,却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姑姑,您不要自责了而今冯姨娘已经得到了她该有的下场她离开侯府之后,就被因为通敌叛国而被捉拿归案,后来在去往梁国的路上,被杀手夺了性命。姑姑,往后,您不要再离开我了,娘亲不在了,您也要走,你让我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说到伤心处,二人皆忍不住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芸姑姑见不得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心疼的不得了,将她静静地搂在怀里,“奴婢再不走了,从今往后会一直守着二小姐的,哪怕是苏侯爷,他若胆敢欺您半分,奴婢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二小姐周全。”
    这些年所经受的委屈,表面上由来已久的坚强,瞬间通通崩塌,眼下她只想好好地痛哭一场,也当是同昨日告个别。
    外头响起的敲门声,让她连忙收了收眼泪,背过身去,“进来吧。”
    茯苓见小姐这幅模样,也没有多问,只是将手中捧着的檀木锦盒,轻轻放到桌案上,小声道,“小姐,这是相国府裴大小姐送来的,说是送给您的新婚贺礼。派来的人说,她原想来的,只因了身孕,且身子太虚,生怕有什么闪失,也就不能亲自前来了,让您一定见谅。”
    苏木槿小叹一口气,柔声应道,“知道了,叫哥哥备着喜饼什么的,回个礼吧。顺道叫她们传个话回去,只说待我成亲之后,得空了便去瞧她。”
    茯苓领了命,匆匆出门去了。她走上前,轻轻打开锦盒,却见里头躺了只银制的送子麒麟长命锁,叫人心头一暖。却又偏偏想起前世裴素的结局,鼻子一酸,不忍再看,默默地合上锦盒。
    芸姑姑见状,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将随行而来的几只大箱子也摆到了桌案前,“二小姐,奴婢糊涂了,今日是特意来贺喜的。只是奴婢向来穷酸惯了,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一些,只当是奴婢的一点心意,还望二小姐不要嫌弃才是。”
    “怎么会芸姑姑有心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芸姑姑送什么,我都喜欢。”看着她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苏木槿的心里也心酸至极,倘若娘亲不曾被奸人所害,她也不用颠沛流离这么些年。
    打开箱子的一瞬间,苏木槿欣喜的同时,又激动万分。箱子中整整齐齐放着婴儿的虎头鞋,虎头帽,还有一些小肚兜,以及春夏秋冬的各色衣衫,满满三大箱,这些都是芸姑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也准备了许久。
    “芸姑姑,这么贵重的贺礼,我又该如何谢恩”她低低道,泪痕遍布的脸庞上写满了感动。
    “奴婢的手艺及不上二小姐您,更及不上夫人,只是奴婢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刺绣了,一时也闲不住,这样一来,时光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芸姑姑知道这个孩子心软,忙又道,“不过是些最寻常的衣物,也用不了多大的气力,奴婢闲着也是闲着。只是侯府中,向来都不曾缺什么,更别提晋王府了。 ”
    “缺”她将其中一只虎头帽紧紧地抱在手中,“我怎能不缺姑姑,虽然长这么大了,但幼时的事,我还记得一些。娘亲曾经也做过这虎头帽给我,你看虎头虎脑的,多可爱啊只是娘亲不在,我都忘了它是怎么做的,往后我想学,姑姑可不能吝啬啊”这样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实在可贵。一瞬间,她仿佛感受到了当年娘亲的温暖。
    “是,奴婢遵命”芸姑姑情不自禁,看着如今的出落大方,亭亭玉立的二小姐,欣慰不已,心中默念,还请夫人放心,奴婢定会照顾好二小姐的
    “姑姑,这又是什么”苏木槿的目光被箱中的一件衣衫给吸引。这件衣衫也是孩童穿的,但是却用各种不同花色、质地的布匹,缝制而成,且色泽十分暗黄。
    “二小姐,这叫百家衣,也叫婴儿祈寿。所需的零星碎布是同众邻亲友讨去的,然后将它们拼凑起来,缝成一件给小孩穿上,谓能得百家之福,小孩少病少灾,易长大成人。又寓意小儿贫贱,以为贫贱者易活,无非就是为了讨个彩头。”
    “姑姑,有心了”她轻轻说道,一时间就连感激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二小姐,马上就要嫁给晋王殿下了,若是夫人在世,她能亲眼看着您出嫁,那该多好啊”芸姑姑的目光里有许多说不尽的绵长思念,却在刹那间收回目光,“奴婢有罪如此大喜的日子,又怎能提这些事,再惹二小姐伤心。今日,奴婢也有一话,要同二小姐说的,只是
    苏木槿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忙道,“姑姑这里没有外人,您有什么话,只管说来。”
    芸姑姑看了看她一脸纯真的神色,也不由地红了耳朵,只是伸手从箱子的最底部,讨出了一卷书,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又是什么”苏木槿欢喜地接过来了,在看到卷页上写着的春宵秘戏图之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缓缓地打开了书卷。只见米黄色的书页上,两情相悦的男女正情意绵绵行巫山云雨,床幔绣着的是百蝶穿花。
    她慌忙将书卷掷扔回了芸姑姑的手上,白皙的小脸颊上布满了红彤彤的云霞,娇羞不已,“姑姑,您给这我看这个做什么”
    “奴婢知道此事本就羞于启口,二小姐,还是好生收着吧,离成亲还有三日,说不定就能用上了,”芸姑姑的眼眸微微一亮,低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您难道忍心看着殿下受苦吗”
    “这”说听不懂,是不可能的,可现在的她,手心满是汗,虽然目光一直在躲避,更没有接过这本书,可也不知为何,心里总忍不住,想拿起来好好瞧个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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