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纪翘的眼神,黎幺自知失言,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换一般人肯定不行。他你比我更清楚。”
    接机人是黎幺的朋友,很多年不见了。自从他跟着祝秋亭进了这个局,很多人都被迫断了联系。这个算是例外,对方是负责前期收集信息的工作人员,祝秋亭闭关训练那段时间,他可以把控细节,也算是清楚大部分环节的人。
    “老方,以前的酒友。”
    黎幺勉强压住兴奋,见到人先拍了拍他肩膀,给纪翘介绍,具体的没多说。“纪翘,呃,是”
    黎幺卡在介绍她这一步上。
    纪翘“”
    纪翘“你要不,看下你朋友。”
    她拄着拐杖,勉强单脚站立着,用手肘捅了下黎幺,他是兴奋,过于兴奋了,压根没注意到对方情绪不对。
    老方长得很周正,头发剪得很短,能看出来一身的疲惫,眼圈也是通红,但被死死的压在眼眶里。
    黎幺这才注意到,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走。去车上说。”
    纪翘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你们先聊,我等会儿”
    “他不会有告别仪式。”
    老方盯着黎幺,语气很轻,却像费劲了全身力气,才能完整说完这八个字。
    黎幺蹙眉,太久没听到这个词,陌生到几乎觉得有些荒诞的好笑“告什么”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牺牲的人都会有,牺牲的人才会有。
    “你他妈说什么,说清楚点。”
    黎幺眼神阴郁,语调也冷了下来。
    老方没有看他,只盯着他们的行李看,或者说只是找个地方死死盯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手指温度冰凉。
    “方先生,”对方语气非常冷静“你慢慢想,组织好语言再说。别在这儿。”
    纪翘拿拐杖敲了下双眼冒火的黎幺“行李。”
    车开上了高速,到达目的地之前,方余已经把一切勉强说清楚了。
    既然抓不到他动过手的把柄,证据链不完整,那就让他亲手犯一次罪。jan当时在等一个大单完成,尾货应该是吴扉和麦德林的人一起负责,但他让祝秋亭替了吴扉的位置。他们之间的信任打破过一次,要想拼起来,得靠一次次的利益交错,血与火中再拼凑,没有十次八次他都不会完全相信,祝秋亭心甘情愿的回了头。祝秋亭确实回了头,只不过,是在jan山边的别墅里,他靠在能看清山林景色的地方,捅破了一切。
    周围埋伏着的jan手下,早就替换成了特警。
    最后谁也没抓住他。在朝祝秋亭开枪后,他启动了别墅的。只有jan自己知道的,每栋住宅都会留下的东西。
    “当时我在频道里,”老方苦笑了下,比哭还难看“他靠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说,每多说一句,灰狼都觉得他是脑子搭错了。最后阿秦他们被看见了灰狼这辈子没有发过疯,那天真是眼看着疯了。”
    “我这几天睡不着,就一直想,是不是非得同归于尽。可灰狼那个性格,被抓了也会想办法脱罪,到时候一个环节出差错,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有期。没法接受的,只有这一件事。他可以接受秋亭是他的敌人,只是永远不会接受自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错的彻底。要他承认输了,他死也不会认。”
    “司机,”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开口了。
    “麻烦停下车。”
    司机从后视镜上看了眼后座,又转头观察了下方余的神情,才道“这里是高速,要不您”
    纪翘“下高速。”
    黎幺接着她话头,直接道“老方,下去。”
    黑色轿车在第一个路口停下,纪翘甩门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后备箱里翻出行李,侧面方格处拿了个标本框出来。
    方余本来想拉住人劝一劝,看到纪翘取的东西,傻了,无措地看向黎幺。
    黎幺正低头给烟点火“人家的东西,打过报告的。”
    纪翘取完,走到方余面前“我有最后一个问题,确认一下。”
    老方“你你说。”
    纪翘“人没了,这事你确定吗一点都没留”
    黎幺也跟着纪翘看向老方。
    “确定,这,我们当时已经封山了,爆炸前就封了,”方余苦笑“肯定在找,前两天的事,人体组织还在收集。”
    纪翘啊了一声,笑了笑。
    “提前就封了,听你说的,特警这边也没有伤亡,真没人料到他想怎么做吗他是专业搞献祭的,一切就理所应当了吗”
    纪翘说完这一句,笑容撑不住了,眼里很淡“我不想再看见你。后会无期。”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余望着她背影,说不出来的憋屈“我,我理解她心情,她这个态度也太”
    黎幺靠在车身上,吸了很深的一口,定定地望着远的像望不到尽头的林荫路“你知道祝秋亭什么人。”
    “你跟我,加起来,脑子也不一定有他够用。他看上的人,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黎幺伸手,虚点了下没走多远的纪翘。
    “比他更聪明,比他更会演,比他更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事我一直在想,她能猜出来多少,待在跟灰狼那么像的人身边,不怀疑不担心,有可能吗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一开始,一开始就能认定这个。再多假的都不会扰乱她。她等的就是结束这一天,他们都可以不用再向对方说谎了。你知道这次回来之前,她拿到了父亲的遗物,但精神还行,也没崩溃,就是靠这个撑的。现在让她怎么办”
    方余张了张嘴,神色黯淡“认识他的不止你,我也”
    黎幺很轻地牵了牵嘴角“你什么都不知道像她说的,他要做什么,你和上面那些人,一点也猜不到吗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反正只用牺牲他一个。剩下的党羽群狼无首,都好解决,银三角那边我又刚才过去开完前阵,地形情况也摸完了,国际刑警那边找个由头介入,皆大欢喜,不是吗”
    黎幺最后吸了口烟,抬手扔到垃圾桶里,声音淡了很多“老方,如果不是找到他的痕迹,最近你也别找我了。”
    “哎”
    老方喊住他,挫败又低落“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个,我不好意思见人姑娘了,你到时候转交吧。他拜托我的事情,就这一件。”
    黎幺在道路尽头找到了她,也没多留,就戳了戳她肩,把信封递过去。
    “他给你的。”
    纪翘头从膝盖里抬起,直直地看着黎幺。
    黎幺“不是人,是之前留的。”
    她暗藏期待的眼神像刀一样能伤人。
    纪翘垂眼望着路灯照着的地面,没接信。
    “孩子能安顿好吗”
    黎幺“祝缃啊,你放心。”
    纪翘“我不放心。她夏令营也快回来了,如果就送福利院的话,不如让我带。”
    黎幺烦躁来回踱步,又走到她跟前“不是,纪翘,你能不能给点属于人类的反应你要哭要闹,要发泄要花钱,都行,你”
    纪翘捏着那封信,双手搭在膝上,晃了晃小臂,信差点掉在地上。
    “给谁看”
    “你先走吧。给我点空间行吗”
    黎幺“可以,你保证你不会做傻事,把老方抓回来,掐死泄愤什么的。”
    纪翘没说话,她已经失去了回复任何话语的力气。
    黎幺转身走了以后,在快消失的地方,回头看了眼她,看见纪翘靠着棵大树,头在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着。
    路灯照在地上,像太阳。
    纪翘还是拆了那封信,很短,没打开就看见字迹只有几行,短的她都觉得可笑。
    “死都死了,不留点值钱的,”纪翘说。
    “我看完就烧了,烧完明天就去找新男人,帅的那么多,谁他妈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展开信纸,压在抱着的标本框上,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纪翘
    我很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被架到审判台上,愚弄,欺瞒,毁坏,颠倒黑白,都是我罪名。我觉得,我并不是在假装他,那些也是我的一部分。
    只是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
    我大海捞针,从这样的人生里,捞了点光上来。借着爱你,我相信神有时眷顾我。
    这样的眷顾,一生只需要一次。
    一次就够了。
    我没有别的想说,纪翘,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名字。我已经成了。
    希望你好好活着。
    成了。
    纪翘盯着这两个字,泪也砸在它上面,墨迹已经干了,没有影响,但纸湿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成了的意思是,我完成了我的失败。
    人往黑暗的地底钻,身上怎么会干净如初。
    纪翘把信贴在额头,耳边好像听到了声音。
    她听到清朗不羁的男声,不停地重复着我成了,一个箭步冲到她病床前,正要说什么,又发现她纱布没拆,失望到叹了口气,为你感到可惜,对方说,看不到我刚才的比赛,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个照顾过她半年的人,说过太多太多话,说自己的未来必须是十年横刀立马,十年火树银花。说一千年的晚上,如果有一天出现星星,那所有的人就会相信天堂。1
    纪翘那时仅存的乐趣,就是告诉那个学弟,你语文好差,火树银花不是这么用的;团长我也看过,你盗用经过兰晓龙同意了吗
    对方当时笑了笑,说爱默生也说过啊,他坐在旁边削苹果,随口道,如果繁星在一千年中只在一个晚上出现,那么人们将会怎样相信,崇拜和长久地记住天堂。
    拆线摘纱布那天,她却得知,那个被学校派来照顾她的学弟,忙着集训,一天都没来过。
    那天晚上她气得晚饭都没吃,纪钺还特地给她加了两个大鸡腿。
    那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她关了灯望着头顶,还是气。气到一半,发现天花板顶部都是星星
    一颗颗粘上去,金色的,会反光,一共179颗。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天晚上,纪翘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一点重担也没有的,抬起了头。
    城市里早就没有星星了,她也不会再相信天堂。
    八月的拉斯维加斯,从洛杉矶开过来的公路上,caesars ace凯撒宫是最显眼的地方之一,建在佛朗明哥路与拉斯维加斯大道交叉的地方。
    这家赌场酒店建的很早,是希腊罗马风格的建筑,放到现在来看,风格似乎有些古板了,不过仍然能吸引很多顾客。这里的圆形大厅处有战士驾驭着马车的雕塑,纪翘很喜欢。
    所以她每过三个月都会来一次,到今天为止,已经第四次了。
    黎幺笑话她,手里钱太多,没地方花就多买点祝氏股票,别全让徐怀意接手帮忙,她花高价请了经理人来打理,公司整体结构没变,业务范围也没缩小。
    纪翘也没说什么,她现在话越来越少了。刚回国那阵子,前几个月她过的不人不鬼,瘦到90斤以下,眼看着快要瘦没了,过了某个节点,她像是突然翻过杠来了。把祝缃接到身旁,给她重新找了个国际学校读,之前不闻不问的事也接过来了。他留下的不动产和存款,干净的那部分,全部都转到了纪翘名下。
    “你们是夫妻。”
    那时候律师笑着说“您不想要,他能给谁而且我的客户把这几份保险受益人全填成了您,祝太太,你还是坚持说你们不熟吗”
    纪翘看了眼,基本都是死了以后能兑现的。
    她想骂操他妈的,都没有对象了。只有在赌场,被人群包围的时候,纪翘才觉得,好。
    这个地方好。
    吵吵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干一件很纯粹的事情试图捞钱。
    纯粹的快乐。
    没有他的气息,没有跟他有关的所有,什么都没有。
    纪翘这次玩的比以前久,什么都试两把,玩了快一周。
    到最后一天,她又去买了很多东西,小女生爱用的,包香水衣服皮带首饰花了不少。
    买完她去吃了一顿好的,然后去了顶楼看夜景。
    这里的星星要亮好多。
    一年。
    她用了一年,把一切都安顿好了,祝氏剥离出来正常业务那部分,她给了徐怀意不小一笔钱,拜托她找个经理人管起来。
    钱也分好了,捐出去的,分给不同的人,包括以后得管祝缃的黎幺,她多划了不少。
    纪翘掰着指头算,算到最后迎着夜风满意的收起了手。
    “差不多了。”
    “差一点。”
    “您还差379美金的房费没付。”
    身后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美音英语,最近听多了,挺熟悉的。但这道尾音上挑的男声,她已经快忘了,这下听得她气血上涌,又不敢转过身来。
    “没钱付了吗”
    “我来还也行。”
    对方换了中文,轻笑了笑“就是得麻烦您转个身。”
    她没有动,他就走向了她。
    在月夜下,把人拥住,拥入了骨血,也拥入了未来的长梦。
    “纪翘,好久不见。”
    祝秋亭从来都能抖落一身雨,再临风雪里。
    纪翘唯一希望的,是雨幕雪地里,从此能有两个人。
    她终于,在八月末的夏夜,重新住进了这双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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