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已没了爹爹,还好,她的弟弟回来了。

    谭江月的呼吸渐渐平稳,入梦了。

    梦里爹爹在教她练字,那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带着她落下一笔,最后写了个“月”字,完全是爹爹的笔迹,清雅又端正,小小的江月却骄傲地挺挺胸脯,“爹爹,瞧我写得多好”

    江状元向来是温柔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尖,“羞也不羞”

    江年则坐在一旁咬着笔头,发现爹爹没有注意到他,便偷偷摸摸地溜到书房角落,去拨弄爹爹的长琴,胖乎乎的指头在琴弦上小心翼翼地摸,而后渐渐放肆,拨出“咚咚咚”的低沉琴音。

    江月趁机告状,“爹爹,年年又不好好练字,年年没有月月乖。”

    年年当真没有月月乖,后来年年因为贪玩儿,走丢了。

    梦境太美好,反倒让谭江月立时觉察出自己在做梦。

    于是夜半时分睁开了眼,先抹了抹眼角,有冰凉的泪水,谭江月叹了口气,许是梦境放大了愁绪的缘故,她白日里很少回想那些,平添怅然。

    掀开被子摸到床上,弟弟的手心还在发烫,谭江月拿起萍姑搁在一旁的帕子,倒了些酒水在上头,将他的手心脚心又擦了一遍。

    而后又爱惜地拥了他好一会儿才回自己的小榻。

    这一番折腾过后,谭江月次日起得晚了些,起来的时候发现江年已然醒了,正坐姿端正地喝粥,身上的玉白色锦袍衬得他肤色更白,整个人仿佛要融在晨光里。

    收拾齐整之后,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男孩背上还有狰狞伤口,刚从饥寒的流浪日子中走来。

    只是那头参差黑发实在不好扎,萍姑给他松松地束在脑后,鬓边的头发扎不进去便只好留着,额际的碎发垂下来,一两绺微微遮住眉眼。

    “姑娘,瞧你睡得香,便让你多睡了一会儿,横竖也不算晚。”萍姑一边说一边走来,手里还捧着今日要换上的衣裳。

    穆渊的目光往那衣服上一落,而后默默垂下头来。

    不一会儿,身后先是脚步声,许是走得远了些,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穆渊喝粥喝得更快了,恨不得耳朵可以闭上。

    谭江月在屏风后换好了衣裳,又由着萍姑为她梳发,看着镜子里容颜稚嫩娇柔的姑娘,谭江月抿出一个浅笑来,“今天就带年年去娘亲那里,对了,娘亲有没有遣人来问些什么”

    萍姑还没有回答,谭江月便说,“肯定要来问问是不是当真找回年年了吧以前娘亲找了那么多回都没找到,这回当真找着了,说不定娘亲还不敢相信呢”

    说着话,嘴角的笑意便没消失过。

    萍姑迟疑道,“夫人,还未遣人来问。”

    谭江月愣了愣,随即笑道,“找了七年都没有找着,情怯也是应该的。”

    萍姑又道,“姑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手上的动作停住,凑到谭江月耳边悄声说,“我发现公子的耳后有一颗小痣,以前他是没有的。而且他的眼睛也不像”

    谭江月蹙起眉,“萍姑,你想说什么”

    萍姑咽了咽,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心里话说出口,“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寻错了人”

    一贯温和好脾气的谭江月此时却面露不虞,“萍姑痣和胎记不一样,是可以后天长出来的,且年年小时候眼圆脸圆,总不能十二岁还是那模样。此外,他说的还是京城的官话,一切都吻合,萍姑,他就是年年。”

    她说话时却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里藏着固执。

    梳妆镜离穆渊有一段距离,还隔着道珠帘,两人说的话穆渊自然听不清,只看到谭江月端坐的背影,以及墨发被梳起来时露出的纤细颈项。

    收拾齐整之后,谭江月在穆渊身边坐下,侧过脸来看他,“怎么只喝粥糕点不好吃吗这些糕点都是京城的点心,该是合你胃口的。”

    穆渊看着眼前一碟碟糕点,红豆色,奶白色,金黄色,一齐散发着甜香,这是江年的口味吧

    正要说什么,一只沁凉的手贴上额头,谭江月笑道,“退烧了。”

    而后身子微微后倾,神情放松地执起勺子,喝下第一口热粥,桃花眼便微微眯起来,像是餍足的猫儿。

    察觉到穆渊的目光,那双犹带笑意的眼就这么看着他,她的眼睛很美,美得很特别,不知是否因为眼尾拖得长,显得两只褐色瞳仁较之常人间距近一些,看人时总给人注视之感,仿佛眼里心里唯有眼前一人。

    细瞧之下,她的鼻梁一侧生有一颗浅色小痣,将目光点缀得越发动人。

    穆渊移开眼。

    “年年这样看我,莫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谭江月弯着唇角凑近些。

    穆渊却再次懊恼起来昨日说的那句“我没有想起来”了,一个慌要用无数谎言来圆,从此战战兢兢生怕被拆穿,他不想自己才出虎穴,又落入这个境地。

    而谭江月从不会被他的沉默打败,当即又说,“吃饱了姐姐带你见娘亲去,年年从小就黏娘亲,见了娘亲说不定能想起很多来。”

    穆渊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以江年的身份。

    谭江月心满意足地瞧他一眼,而后专心喝粥,她坐得端雅,用得不紧不慢,好似在品尝每一口甜粥的回甘,乍一看只觉得这姑娘修养极好,细瞧一会儿却觉得奇怪。

    穆渊垂眸,想着是哪里不对,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许久之后,便听谭江月轻轻搁下勺子,而后用清茶漱口,再慢条斯理地拈着手帕擦了嘴角。

    “时候不早了,也该去见娘亲了。倒是你的头发,左右两边一长一短的,不如索性修到一般长。”谭江月看着他,目光带着征询,“可以吗”

    穆渊好似犹豫了一瞬,而后微微侧过身来,面朝着谭江月。

    谭江月立时眉开眼笑,起身便去翻找梳子和剪子。

    再回到桌边,他仍面朝着她端坐,黝黑的眼眸里是纯然的宁静。

    乖得不得了。

    谭江月心里软成一团,伸手将他的鬓发梳理得齐齐整整,而后用剪子比划出要修剪的长度

    在穆渊眼里,她手里的剪刀一寸寸靠近,顶端尖利,泛着银亮的冷光

    他以为自己可以克服的。

    “啪”

    待他反应过来,已然将这把剪刀一把挥开。

    额上生出细密冷汗,手也不受控制地胡乱挥舞,神情仓惶,姿态抗拒,谭江月担心他误伤了自己,伸手去捉他乱舞的手臂,谁想男孩瞧着瘦弱力气却不小,挣扎间直让谭江月的胳膊撞上了剪刀银亮的刀尖。

    谭江月皱着眉扔掉剪刀,而后两臂展开,将男孩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他还在她怀里挣扎。

    “年年,不怕了,不怕了”她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

    多余的话也不知说什么,她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只能从他过激的反应去推断。

    可能有人制住了他,可能有人用剪刀在他面前比划。

    谭江月红了眼眶,将男孩抱得更紧,就像小时候那样拥着他,毫无保留地拥着他,直到江年咬住她的肩,留下他的门牙印。

    这一次他倒没有咬她,而是慢慢平静下来,轻轻喘着气,垂着眼,说,“对不起。”

    没有用,自厌的情绪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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