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笑一声,呼出的热气扫过银环的脸侧“再加一点点盐更好喝。”
    得,还是得加盐。
    银环掏出小半勺盐来,想了想又抖回去一些,盐只够着勺子尖。他再放了一次盐后,让楚留香再尝“怎么样”
    楚留香咽下汤,就着不绝于耳的爆竹声,屋子里柴火并着汤的热气暖的他头脑有些发昏,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可能话说出口了自己也并没有想明白。
    “恰恰好。冷姑娘,海上有很多美味的鱼,夜里的星星比岸上的好看,白日的阳光比岸上的舒适。我的船你若见了应该会喜欢的,过了年我带你去海上玩儿,好不好”
    好啊。
    不好。
    银环默了片刻,抢过楚留香的碗将剩下的零星冷汤抿进口中,一点点只够舌尖尝个味道。他将空碗放灶台上“胡说八道。淡的萝卜都不鲜了。”
    他挖出半勺盐来,莫名心浮气躁,失去了慢慢调味的耐心,随手将盐撒了下去。不管是咸了还是淡了,都不尝了。
    楚留香望着浮起又化开的一小撮盐,估摸这汤得咸了。
    银环拍开楚留香的手臂,抽了筷子递给他“快去吃饭,饺子快凉了。”
    楚留香捏着筷子低头摸了摸鼻子,答应了一声在桌前坐好。
    他什么也没蘸,夹起来便塞了一个进嘴里,一咬进嘴里便笑着道“不凉,很烫。”
    银环将汤端上桌,在楚留香旁边坐下来。他怀疑的瞧了楚留香一眼,夹起一个饺子吃温的。
    骗子。银环抬眼正要说,目光却撞进楚留香的眼睛里,或许是桌上烛火太明,于是显得楚留香的眼睛今夜也格外得亮,亮得烫人。银环心口一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楚留香笑着问他,声音沉沉的,十里春风倾尽温柔“烫不烫”
    “咳咳”银环含着饺子不自知的囫囵吞了,噎了个结实。
    楚留香一惊,连忙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好笑道“别急,我保证不同你抢。”
    银环摆摆手勉强吞了,喝了口汤又被咸得一个机灵。
    楚留香夹了鱼来,发现这种鱼的鱼刺很少,多在两边,夹来的鱼肉无刺他顺势便放进了银环的碗里,“来,吃这个吧。”
    银环默不作声又拗了勺汤喝了。自己熬的汤,咸也得喝。
    窗外的响声停了一瞬,银环扭头望去,恰见一束火光划破暗夜在半空中轰然绽开。下一刻,邻里四周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一道点燃了烟火爆竹,砰砰砰接连炸开。
    极致的喧嚣里,银环转回眼,端起酒坛给自己和楚留香都满上“楚留香,这个年你可欢喜”
    楚留香端起酒碗,银环与他碰了碰碗沿。楚留香凑近银环眨眨眼道“需要冷姑娘再同楚某一道去看烟花,一道守岁,一道放深夜里最晚的爆竹,这才最欢喜。”
    于是,他们抱着猫坐在门槛上,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靠着膝盖,望着满城烟火不绝近天明。子时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祝贺对方又老一岁,眼看在烟火渐止三三两两,他们一道为三十的夜添了一分属于他们的烟火味道。唔,估摸会有许多困倦而不得好睡的人大骂,扰人清梦。
    硝烟方才弥漫起,又被西风一吹四散去,红纸碎屑无人收拾,在风里翻滚堆叠。烟火止息的间隙里,楚留香遮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爆竹放完了。”银环站在屋檐下,望着风将硝烟吹散。
    桂花早在银环的怀里睡成了一滩猫饼,还打起了小呼噜,估摸打雷都叫不醒这只猫。
    楚留香拍了拍衣袖,温声道“放完了,回家吧。”
    银环点了点头,转身进门。楚留香落后他一步,银环跨过门槛往房间那头走。楚留香进门后反身将大门关上,拴上门闩。
    银环走了两步,站在四面透风的院子里中间停住了脚,门闩落下的声响在寂静的只有风在哭嚎的夜里分外清晰刺耳,扎得银环不自知的颤抖一瞬。
    “楚留香。”
    “嗯”楚留香答应一声,转过头发现银环站在院子里等自己,他不由笑了一声,人站在寒风里,五脏六腑却觉得滚烫“就好了。你快些进去吧,外头凉。”
    银沉默着转过身来“我不喜欢你。”
    楚留香愣住了。
    寒风从他们中间吹过,将他们包围。
    银环的声音染上了冬夜的温度难免冷清“我同你说过,年年岁岁,花不同花,人不同人。改变是万物必然,我自然也逃不过。楚留香,我是不喜欢你了,你可听明白”
    楚留香呆站在门边,不是没尝过有缘无分,他身边从来没有少过离别,只是他从来能很快调整好心情,从来看得通透。只是他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极度欢喜极度温情之后,乍然跌入极致的深冬里。
    或近或远或急或疏的爆竹声恰好都在前一刻放了干净,一声都不留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望着隐没在暗夜里的身影“是说楚某明年再来便讨不到酒喝了么”
    银环没答话。
    楚留香张了张口,呼了一口寒风,冻牙。于是他又闭上,沉默片刻,还是开口,低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明年桂花开的时候楚某还能带一坛酒来与姑娘喝么或者过年”
    他的声音放得有些轻,被北风撕扯得不成样子。
    银环钉在原地,却是差一些往前走一步,想要好好听一听他说话,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记进心里头。
    “明年过年楚某还能来么明年可以一块儿包饺子。”
    相聚分离,哪有那么多的难舍难分。话说出了口楚留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像是被抛下的那一个,言语不当颇不体面。
    楚留香自在惯了,名气大,性子又讨人喜欢,多是女孩子在他身后追着,在感情里他多是被喜欢的那一方,喜欢的人只要他想也很难不去喜欢上他。
    他不得不承认银环说的很对,万事万物改变是必然的。至少在从前,在一连串令人疲惫的江湖风波中,他绝不会因为瞧见了一只银镯子,觉得甚是配得突然想起的一个姑娘,便兴冲冲的买下来,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这样想来,他在一山一海间会毫无由来想起的姑娘,在相识十年后告诉他,历经十年,当初翻起的心海浪潮已然风平浪静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人世间的情爱本就如此,在这一时不可抑制,在下一刻岁月消磨去。
    从喜欢到不喜欢,可以有太多的原因了。人生在世,分离永远比相聚容易。
    但是
    但是银环这样冷清清的一个人,若是自己再不来,院外的人间热闹美满阖家团圆,只他一个人只能听别人家的爆竹烟花。
    楚留香呼出口气来,热气在面前凝聚成白雾,他们谁也瞧不清对方的面容神情。
    “我是说冷姑娘,往后年节能否一起过”
    一生一世的誓言太重,而这尘世纷杂磋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又离得这样远,未来谁也说不准看不清。但是十年的岁月都这样过了,未来的数十年,单单过年的那一天,他想他是应得起的。
    楚留香那么聪明,却总是在女孩子这里犯糊涂。
    他只想到自己应得起,只念到银环一身孤清,却想不到方说了不喜欢的人受不受得起。
    银环指尖冰冷,心上说不清是爱浓还是痛深。
    他叹了口气“楚留香,你可真是个傻子。”
    我也是个傻子。
    你是一年分出一天来陪我,却不想在我这里或许便成了一年等一天的欢喜。也是,方说了不喜欢你。
    “你若要来当然可以来,但是我在或不在却是不一定了。”
    风吹得斗篷拍打着银环的小腿,粘在斗篷上没拍干净的红纸琐屑不情不愿的被风吹卷了下来,零落于地。
    楚留香的目光被那一点红纸屑引了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冻得麻木的鼻子,呆站了会儿,恍惚轻轻笑了一声“看来是要瞧楚某够不够运气了。”
    银环紧抿了嘴唇,微微分开一线“香帅的朋友不都是随缘遇见随缘分别,没有刻意约定,不必特意找寻。相逢也好分别也好,随缘去就是。”
    “是,也是。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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