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即使是首都居民也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余地。孩子在冬天,无论男女都穿条绒面的五眼棉鞋,条件再差一些的,穿自家老人家手制的棉鞋,这个并不受年轻人喜爱如今的人不讲究手制的情怀,纯粹以现实的眼光看,直觉的土气而已。
毛思嘉这双鞋不一样,是一双平跟猪皮的靴子。虽说靴子不长,也就是盖过脚踝的短靴而已,在这时也非常罕见了。
这是毛爸同事,年末的时候跑了一趟上海,有门路搞了几双鞋子。相比较北京这边的款式,上海那边的要新潮好看一点儿。太过于新潮的不敢买过来,阿拉上海宁不在政治中心,很多事上大胆一些,首都居民可不敢那样。
但即使是这样,这些鞋子在首都也算是比较扎眼的了。
毛爸同事给家里老婆闺女留了,剩下的本来是想卖给亲戚朋友的。倒不图赚钱,纯粹就是赚人情就像每次去上海回来带奶糖一样。倒手也不会赚钱,就是卖个好,显得家里不白出自己这个司机。
却没有想到,因为太扎眼,很多亲戚朋友都不愿意买,最终竟有三四双砸在手里了。
就算是工资比较高、待遇比较好的司机,这也算是值钱玩意儿了,可不能随便砸在手里没办法,毛爸同事只能把鞋子带给同事看,看谁家愿意要,差不多的价格就拿走。
毛爸当时看见了,问过了鞋码,立刻拿走了两双。
毛妈和毛思嘉一人一双毛思嘉的就是这双短靴,毛思嘉严重怀疑这靴子本身是要用来出口的。靴子里面是很厚实的绒毛,这在此时国人的皮鞋里几乎是看不到的,这也是为什么首都的冬天没人穿皮鞋的原因太冷了,扛不住
毛思嘉很喜欢鞋子里软软的绒毛,这个时候的东西质量是很实在的,她根本不用担心稍微穿一穿,绒毛就没有新买时那种厚度。
皮鞋的鞋底踏在室内的砖头地上,噔噔的响声就像敲在周小雪的心里
她这个年纪已经很讲究好看了,只是社会风气、经济情况有限制,让她只能在范围内追求打扮。平常上学,她和学校里的同龄女生一样,两根辫子的高下前后位置都要斟酌再三,务必符合最新的流行风尚这个时候的流行风尚也只能在这些地方做文章了。
这个时候流行的东西其实很少,说起来就是军装、片儿懒、拉毛围巾等等,种类很少、后世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但是,无论怎么追赶流行,这个时候的流行都是一种将就比如说军装,其实继承的家里长辈的旧衣服
如果一身新衣服、新鞋子,才不用管什么流行呢站在人群里就能拔份儿
皮鞋这种东西,好看又比较贵除了新工作的年轻人,一般不会给孩子买这个。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家长或者哥姐,鞋子已经修了几次了,再穿去工作就不像样了,就会把鞋子传给家里的孩子。
中学里的孩子穿皮鞋是很拔份的,但穿家人的旧皮鞋就不行了。
周小雪前些日子还很羡慕姐姐周小玉的一双皮鞋,那是她第一个月工作之后给自己买的。
虽然说开始工作之后就要给家里交伙食费了,但第一个月拿工资,爸妈还是批准了姐姐买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姐姐买了一双平跟的丁字皮鞋,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整天显摆,穿进穿出都是那双鞋
周小雪想的是自己再过一两年也要毕业工作了,到时候也能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才能心态稍微平稳一点儿。但是看到毛思嘉,心里一下就酸了毛思嘉比她还小一岁,更没有工作赚一分钱了,可她就什么都有
这、这和她的经历不一样啊
毛思嘉知道周小雪又心情不好了,早就习惯这种事的她都懒得生气,只是皱了皱鼻子,抱着姥姥的手臂,靠在姥姥肩上,笑着道“因为出门的时候耽误了嘛天气好冷,起不来床姥姥,你这儿有什么要干的吗我来帮忙”
姥姥笑眯眯地摸摸外孙女滑嫩嫩的小手“小孩子就是爱睡姥姥这么大年纪了,想睡都睡不着没什么事儿要干,就算要干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孩子有你舅妈、大姨、小姨,还有你妈她们呢”
这话并不算假,如果不是因为周小雪自己强烈要求进厨房做饭,这厨房里的事儿也轮不到她。
但是听到周小雪耳朵里就是另一回事了,立刻觉得这就是偏心,当即把身子一拧,进了厨房。然后就是一阵乒乒乓乓声这个时候打卤面都快做得了,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响动在场有注意到这边情况的,心知周小雪这是在耍脾气了。
姥姥皱了皱眉头,本来想批评批评这个外孙女的。在她看来,周小雪和她妈妈一样,心眼儿特别小,还容易钻牛角尖,总觉得别人慢待她了。这种心态看似是小事,但往长远来看,一辈子都不得松快,说不定还会误了自己。
但是,到底是外孙女,女儿都没有说什么,她说太多也没意思。再者说了,大过年的来这一出,也实在不好看。
最终什么也没说,迎了毛思嘉进去,又忙着给姑爷倒茶。
倒茶的时候见毛爸毛妈手上满满都是东西,脸上的笑容更大。这倒不见得是贪图孩子东西,更重要的是心意再者说了,谁还嫌弃东西多啊
“你这丫头也是,又让姑爷买这么多东西别人看了吓一跳,还当是我老金家的闺女净会往娘家搬东西呢”姥姥把茶递给毛爸,转头又批评毛妈。
毛妈就没有别人给倒茶的待遇了,自己拎了暖水壶倒水,听这话就乐了“这有什么好吓一跳的一年能几回妈,这回除了上海的奶糖,还有一些水果罐头和糕干粉对了,毛铮还给爸打了几斤酒。毛铮,那奶油蛋糕拿出来,给分了吃了”
家里的孩子都围着这些东西转,有的要吃水果罐头,有的要重糕干粉。但听到奶油蛋糕,一个个都不转了,纷纷看向毛爸。
其实过年的时候孩子并不缺吃的,平常从大人到孩子都紧巴巴的,但到了过年的时候也是放开了享用的。鸡鸭鱼肉这些不缺,平常吃不到的点心也能吃的丰富,什么动物饼干、江米条、桃酥、排叉、蛋糕,全都是平常生病了才有的待遇
但是,基本上也就这些了,而且也不是说无限量供应。
毛思嘉家里带来的这些东西,相比起来更贵,也更受孩子青睐。
不过这些加起来也不能和奶油蛋糕相比
这个时候的点心对于孩子们来说都是奢侈品,如果家里不买,自己是很难下决心去买的。但实际来说,点心的价格基本上都维持在一块钱一斤以内。以孩子们最常见的点心,也就是动物饼干为例,四毛八一斤还需要六两粮票
至于别的点心桃酥稍贵一点儿,六七毛钱一斤点心里面最贵的一种浅色蛋糕,也才一块钱出头一斤。
奶油蛋糕就不同了这还不是所谓的蛋白蛋糕,蛋白蛋糕对于吃过蛋白糖的人来说应该很好理解,甜甜的,是一层硬硬的糖粉。这个时候连这种蛋白蛋糕也被称之为奶油蛋糕,价格不算便宜,一个一个小小的,每个一毛钱左右,十个能装一个盒子,是走亲访友的好东西。
毛爸带来的这是真的奶油蛋糕
一个不大不小的方盒子,打开之后露出裱花的奶油,香甜味儿是闻的着的
这种蛋糕,这个大小得十块钱出头了十块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能做多少事了就算是去此时北京最好的几家大饭店,也能吃席。就买这么一个蛋糕,一般人实在狠不下这个心。
“怎么买了这个你钱多的没地方花了”姥姥自然不如孩子嘴馋,立刻想到的就是姑娘姑爷家破费的厉害。
“没事儿妈”毛妈笑意盈盈地把暖水壶递给老太太“这一年才几回啊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大方一回”
其实并不是她家的日子一惯好过。
毛爸毛妈对家里人大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自己家日子过的那么好,却不能和最亲的人分享,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也不能真的把毛思嘉的秘密说给老人家听,于是逢年过节的,总会多送些东西过来。
别说老人家势利眼,同样都是儿女,这边三节两寿总记得孝敬好东西,确实得看重一些在姥爷姥姥这里,毛爸这个姑爷可以说是尊重到家了看起来这就是一点儿东西的事,可老人该怎么想呢其他人可不是连这点儿都没做到么
虽说他们也理解,现在普通老百姓条件都这样,不能要求孩子们太多,所以从来不会对着孩子面抱怨这个。
但其他的方面就不好说了心里都有杆秤,总会分出一些差别。
毛爸这边已经要去找东西分蛋糕了,忽然大姨金春花放下手里的瓜子,站起身来“这会儿都要吃打卤面了,蛋糕不蛋糕的,晚上再吃吧。”
本来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这是实话,并不得罪人。谁成想金春花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撇过了头“明明看见面条要做得了,还拿蛋糕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说是显摆吧也不能够,弄得像是谁吃不起奶油蛋糕一样。”
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奶油蛋糕十多块钱一个,确实不存在真的吃不起的情况。咬咬牙,狠狠心,一个普通正式工人月工资四分之一不到就能吃到了。但同时,很少有人生活上节省再节省,就为了吃个奶油蛋糕的,所以现实就是,即使是北京居民,也多的是没吃过奶油蛋糕的。
别说毛爸毛妈没有拿这个炫耀的意思,就算有,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同一个胡同里住着的大爷大妈,家里今天早餐吃的好一点儿了,是西四的包子和炒肝。那都要提着买回来的早餐满胡同转悠一圈,让所有街坊邻居都看见,这才回家吃饭为此可以忍受早餐变冷,味道没有那么好
这年头,吃一个奶油蛋糕无疑是时髦又奢侈的事情,拿出去都是能吹嘘的。今后说起奶油蛋糕来,也不至于露怯。
人家买了奶油蛋糕来给一家人吃,得不到一句谢谢也就算了,反而受挤兑不管人家的出发点是什么,现实就是,人家出钱请大家吃蛋糕了,大家也得到好了。
坐在家里饭桌旁的姥爷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换做平常早就教训大女儿了
姥爷是典型的北京旧社会一家之主,讲究个凡是说一不二直到如今,家里上上下下依旧不许驳他一句他倒不是偏心谁,但他讨厌任何一个不守规矩的家庭成员。在他看来,大姨这属于纯粹的没事找事,破坏家庭安定团结。
一个女人,做好分内事就可以了,学不会安分守己,就该教训
姥爷就是这样的,重男轻女,对女人和男人的要求完全不一样。
然而,今天到底是年后孩子们第一次聚在家里,开头就教训儿女,今年一年那就别过了。而且,大姑爷也在,这就更不好开口了这不是给女儿留面子,而是给姑爷留面子没错,重男轻女的姥爷,思路就是这么别致。
最终也只是拿烟袋锅敲了敲饭桌“就你会说话,咋咋呼呼的去厨房,帮你闺女把打卤面给做得了。”
虽然大姨已经长大了,但从小到大父亲树立起来的权威却不是那么简单消失的。听到烟袋锅的声音就是心里一紧,再听老爷子的话,脸上一红,就起身钻厨房去了。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一碗打卤面,半晌没做得”也不知道这通训斥是怎么想的。
毛妈本来心气不顺的,这个时候也好些了。毛爸更是笑笑,将蛋糕盒子重新盖好,放到一边去了他一个大男人的,更不在意这种女人间的小机锋了。
唯一失望的只有家里的小孩子们,本来以为可以吃奶油蛋糕了,这下也不能吃了。虽说打卤面也是好东西,刚刚大家还一直往厨房张望呢,但是这又和奶油蛋糕没法儿比了。
不一会儿,打卤面的碗碗碟碟摆上了饭桌。
打卤面除了面条、一盆卤,还有别的许多菜码,反正大家按照各自喜欢的添加就可以了。
毛思嘉乐呵呵地摘下脖子上的黑色围巾,也捧着碗去盛了一点儿面她饭量向来小,今早吃东西又比较晚,这会儿自然是不怎么饿的。之所以端上碗,就是眼睛饿,尝尝味道。
见到毛思嘉碗里那最多两三口的面条,周小雪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她就是装模作样,好像有多斯文一样
毛思嘉端了碗,坐在毛妈身边挑面条吃,一小口一小口的,毛妈怜爱地帮她把一缕头发给理到耳后。
“我说思嘉,你表姐这打卤面怎么样啊”看着毛思嘉吃的秀气,又看看旁边周小雪身上还围着围裙,大姨又不高兴了活像自家孩子是上灶丫头,毛思嘉就是旧社会大小姐一样。她显然忘记了,这就是一家庭聚会,做饭这件事也是周小雪自己要求的,至少这件事完全怪不到毛思嘉身上。
毛思嘉笑着点头,咽下嘴巴里的面条才说“挺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