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权,司徒名存实亡,“百官朝会殿”顺理成章设在老曹的司空府中。
    八月朝会,百官齐聚司空府,朝会后大宴宾客,群臣百僚列坐于席。
    天色阴沉,厚实的云层遮蔽天日,朝会殿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祭酒得子,长文旬日后续弦,许都近日喜事颇多。”司马朗走至郭嘉与荀忻席旁,敬酒贺喜,提着蔽膝在荀忻身旁坐下。
    荀、陈二族之间世代婚姻,荀彧没有娶妻,没有女儿,也就做不成陈群的老丈人。
    他堂兄荀仲豫的小女儿不久前和离,才貌与陈群相配,纳采、问名,聘娶六礼行了大半,十日过后就是婚期。
    “听闻伯达之弟前日加冠,亦当贺喜。”郭嘉起身回敬司马朗,笑道,“确有诸多喜事。”
    司马伯达之弟,荀忻夹一箸菜给自己压惊,司马仲达,那不就是司马懿
    不久前从兖州回来的戏志才举杯来邀郭嘉,两人挨近了低声笑问,“奉孝所取何名”
    “名奕。”
    荀忻一愣,“博弈之弈”这不会是由当初那个谐音乌龙取的名吧
    郭奉孝挑眉而笑,“赢得一子。”举杯示意他,“不论如何,元衡当浮一大白。”
    司马朗嘀咕,“却非奕奕梁山之奕”
    奕奕梁山1,“奕奕”为高大巍峨之义。
    荀忻眨眨眼反应过来,以空杯去碰郭奉孝的杯盏,掩袖作饮酒状,翻盏示意道,“浮白。”说罢放下空杯,不忘以衣袖擦拭唇侧。
    几人被他一番表演逗笑,勾肩搭背笑成一团,引得邻席频频注目。
    鼓声隆隆响起,席中谈话声停下来,众人望过去,原来是殿前正在试鼓。
    四处敬酒的人们回到自己的席位上,静听鼓声。
    “曹公近日新得一鼓吏。”郭嘉轻声笑道,“明公欲辱人,恐怕难以如愿。”
    “何人”荀忻目光一转,“祢正平”
    “正是。”郭嘉手指轻敲食案,“孔少府所荐,曹公本有意一见,祢生竟数番称病不肯往,言辞义愤。”
    “传入曹公之耳。”郭奉孝漫不经心望向殿前,“听闻祢衡善击鼓,而录为鼓吏。”
    不愧是老曹,气人有高招,荀忻暗自同情曹老板,可惜他遇到的是祢衡,祢正平是能被轻易侮辱到的人吗
    显然不是。
    此人吃软不吃硬,如孔融对他百般褒奖,于是就有“大儿孔文举”之论,虽然也算不得什么好话。但如果试图羞辱此人,结果可想而知,说不定就自取其辱。
    那边三通鼓罢,鼓吏按照流程前去更换新衣,片刻后,那名鼓吏穿着绢帛所制的新衣再次走出击鼓,只见其头戴岑牟为帽,上穿单绞,下着小裈。
    如此反复数名鼓吏,当众人听得倦怠时,一阵鼓点疾如霹雳,势如破竹,急促而来。
    倚着凭几歪坐的郭嘉转而坐直,一拢袍袖道,“祢正平至矣。”
    不必提醒,荀忻也知道正戏来了,他远远望向置鼓处,凭背影便知此人年岁不大,大概与原主是同龄人。
    一阵疾鼓过后,鼓声和缓下来,沉顿片刻后再次响起。
    这一次鼓声由慢至快,最初悠长而庄重,随着节拍逐渐加快,鼓点越来越急促,仿佛疾行的军队,纵马疾驰,马蹄声催人欲发。
    战场上终于短兵相接,黑云压城,疾风骤雨,泰山崩塌,携来劈裂山海之势。滔天巨浪澎湃而起,击穿礁石。
    顷刻间虎啸龙吟,风云突变,龙盘虎踞,龙虎相争使天地变色,飞将千里驰骋,一戟挥出,力拔山河。
    到此时鼓声戛然而止,侧敲鼓边顿挫一声,而后一锤击鼓心,漫天乌云散去,拨云见日,一锤定音。
    鼓声虽止,犹有余韵。
    殿中众人哄然喝彩,此时长长呼吸一口气,这才发觉听鼓时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座中传来抚掌声,众人望去,见军师祭酒郭嘉抚掌而叹,“音节绝妙。”
    “慷慨激昂,恨不能拔剑直赴邺城。”有人拍案叫绝。
    众人为之大笑。
    没人询问鼓吏的名字,因为众人心知,这等鼓声必然是祢衡。
    荀忻自认没有现场听过如此震撼的鼓声,心中对祢衡生出些许爱惜之意。
    而祢衡那边不知何时起了争执,只见府中属吏喝道,“鼓吏还不易服”
    推攘片刻,祢衡抱着新衣径直走入殿中,对殿中近百人视若无睹,在许褚等人的呵斥声中走近曹操。
    “尔欲何为”许褚虎目怒瞪,按刀而视,警惕祢衡的举动。
    众人这时方见到祢衡,这位盛名的狂士出人意料的年轻,相貌倒还端正。他二十多岁年纪,下颌蓄着短须,走路时器宇轩昂,抬着下巴,总要居高临下看人。
    祢衡并未佩剑,他怀中唯有一摞衣物。
    他生得不甚魁梧,七尺有余,看不出有什么武力。
    曹操朗声而笑,制止许褚上前,审视着祢衡,“卿欲何为”
    孔融见眼前这一幕,愣住数息后,欲起身拉走祢衡,衣袖此时被人拉住,他邻座的荀文若神情平静,“少府勿忧。”
    孔融仔细看曹操脸色,见他没有动怒的迹象,只好按捺住心头担忧,仍坐回席上。
    祢衡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解起衣袍来,在众人愕然的讶异声中,脱掉了裈,也就是所穿的长裤。
    此人堂然裸露身体,惊得一干饱读经书礼义的文吏以袖掩面,恨其污秽了双目。
    殿内哗然而惊,低骂声此起彼伏。
    连孔融都倒吸凉气,偏过头去。
    荀忻移开视线,虽然在座的性别相同还是有碍观瞻,引起不适。
    见他还欲解衣,许褚气得再次按刀,“竖子,乃敢尔”
    祢衡全然不受影响,从容解开余下的衣袍,袒胸露乳,脱得一丝不挂。
    祢衡扔下手中新衣,从中找到岑牟帽,慢吞吞戴在头上,又徐徐穿起上衣。
    荀忻这才注意到,祢衡此前竟没有戴帻巾,未戴冠也未曾着巾。
    比起自己,这位狂士举止不忌,更像千年之后,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
    拖延到最后,祢衡才慢悠悠穿上长裈,“曹公命我易服。”他俯视着曹操,摊开双手展示道,“易服毕矣。”
    说罢转身越开侍卫,排众而出,重新再去击鼓。
    老曹转过身,顾视左右,哑然而笑道,“本欲辱祢衡,衡反辱孤。”
    殿前鼓声再次响起,依旧慷慨殊妙,石破天惊,这一次却再也无人击掌赞叹。
    殿内沉默地听着鼓声,直到祢衡不疾不徐地收场,鼓声落定,鼓槌被人随手而弃,此时天际一声闷雷,陡然响起。
    雷声仿佛应和之前的鼓声,轰隆隆似战鼓,使满座人面面相觑,悚然而惊。
    “神乎其技。”有人小声嘟囔。
    祢衡走后,酒宴如常继续,曹操的神色沉下来,半晌突然举杯向刘备而去。
    曹操自饮一杯,又亲自给刘备添杯,“若使君处孤之位,为之奈何”
    “明公何意”刘备拱手,举杯敬酒时问道。
    “祢衡当如何处置,是杀是用”曹操叹息着饮尽杯中酒。
    “以备拙见,祢衡用而无益,杀之害名。”刘备摇头,话虽如此说,以他当年的脾气,祢衡若当面辱己,不挨上百来鞭不能够。
    刘玄德回忆起当年为安喜县尉时被他杖二百的督邮,感慨当年肆无忌惮的意气,举箸夹菜入口。
    曹操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方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
    “本初之徒,不足数也。”
    这一番话惊得尚在回忆中的刘备如芒刺在背,失神之中,手中竹箸落地,坠地之声清脆可闻。
    他如今尚在曹操麾下,此时情况好比太守对手下功曹说,当今能做太守的就你和我了。
    言下之意,杀了你,天下英雄便唯有我。
    忌惮之意,呼之欲出。
    而他失落竹箸的反应更是雪上加霜,刘备后背惊出冷汗,他忙俯下身去捡拾竹箸。
    恰好此时雷声大作,一声霹雳炸响,刘玄德从容起身,“一震之威,竟至于此。”
    曹操并未在意细节,只是笑起了刘使君战阵上英勇无畏,私底下居然怕雷。
    胆寒与心惊被如此掩藏过去,那一瞬间的危机只有刘备自己知道。许都不可久留,久之,曹操必生杀意。
    暴雨倾盆而下,落在屋顶的青瓦上,动静仿佛往油锅中倒豆子,响声不绝于耳。
    如今已至中秋八月,往年少见雷雨,此时倾泻而下,殿中众人全无防备。
    他们来时虽乘坐车马,但都停在司空府外,这么大的雨,莫说走出司空府,稍走几步就将被淋湿。
    宴会最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结束,曹操传令府中侍从取雨具分送给公卿僚属。
    殿中众人聚在屋檐下,片刻后走了泰半。
    “文若。”刘备已走,曹操起身欲走,却见荀彧还坐在原位,当即责问侍从,“未予令君雨具”
    即使是司空府,也不会无故备有上百人的雨具。
    “彧稍侯片刻,无妨。”荀彧示意不用特意关照自己,今日朝会后不用去尚书台视事,他并不着急。
    那边荀忻跟着郭嘉、荀攸等人出殿,没见到他兄长,此时又走回殿内,“兄长,行矣。”
    曹操笑道,“元衡有雨具”他以为荀忻从外拿到了雨具,但是见他双手空空,没见到斗笠蓑衣。
    “明公且看。”荀忻按住佩剑,又忙安抚受这个动作惊吓的许褚,“许君勿惊。”
    只见他拔出佩剑,出鞘的却不是寒光凛凛的剑刃,而是一柄外裹油布的直杆。
    曹操认出这是一柄被称为“雨伞”的雨簦,不禁扶着食案大笑,“剑鞘佩伞,唯卿能为之。”
    “忻未雨绸缪。”荀忻厚颜自夸道。
    荀彧起身向曹操告辞,望向荀忻时眼中犹带笑意,“行矣。”
    走至屋檐下,荀忻撑开雨伞,油布将倾落如注的雨水隔绝在伞外,与荀文若并肩而行,联袂翩翩,冷雨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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