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问和谢家有关系的人里面苏文卿最讨厌的人是谁, 那肯定非谢世安的太表姑奶奶莫属。
    太表姑奶奶顾名思义是一种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 算是谢世安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女儿。
    光是理清这一层关系苏文卿就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首先她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年龄和姑姑辈差不多大的人在辈分上竟然会和曾祖父同辈, 其次, 对于她这种亲戚只能认到祖父这一辈的人来说, 这种太表姑奶奶什么的实在有些超纲,最后, 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距离感和分寸感呢,为什么这种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也好意思天天舔着脸来她这里充大辈说教呢
    “太表侄媳妇啊,”太表姑奶奶姓刘, 名叫婉纯,然而名是好名, 人却与名截然相反,既不温婉也不纯真,五十左右, 尖嘴猴腮, 笑起来很有一种八婆的气质。
    苏文卿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她真不知道该夸这人是持之以恒好, 还是该说这人没有眼力见好, 她为了避开这位太表姑奶奶在外面躲了一天, 谁知道回来这人竟然还在
    “哎呀, 这不是太表姑奶奶吗,您还在呢,这都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您这是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吗”
    刘氏身着一身暗红色的襦袄,笑容尖酸又夸张,装模做样地推脱道“太表侄媳妇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苏文卿笑道“太表姑奶奶说的是,既然您觉得不好意思,那我也就不便多做挽留了,我这就让人送送您。”
    刘氏闻言被噎得不轻,她努了努嘴,脸色不好地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茶,随后轻捻粉色的丝绢擦了擦嘴,语调很尖,笑容刻薄,她望着苏文卿道“太表侄媳妇今日一天都没在家,这是去哪儿了啊,太阳都快落山了才回来”
    苏文卿听见这个声音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然而高门大户总是讲究礼仪,毕竟占着亲戚长辈的辈分,她也不好直接将人赶出去。
    苏文卿脸上故意做出几分倦色,想要看看这位太表姑奶奶的眼力见到底有没有下限,她故作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也没去哪儿,就随便出去看了看。”
    刘氏“没去哪儿怎么能逛一天呢,瞧你这样不是去那什么棋牌园就是去胭脂首饰铺子了吧,唉,不是我占着长辈的身份说你啊,我实在也是为了咱们谢家好。”
    苏文卿撑着脑袋恹恹地望着刘氏,果然,人的眼力见是可以没有下限的。
    刘氏“这女子啊,自古就讲究要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出嫁之后就应该礼从夫君,要操持家务、孝敬长辈、教育儿女持身要正,正身方能立本,出入应当端庄稳重,不能轻浮随便,你看看安京城内这么多的女眷,有哪个和你一样一天到晚抛头露面地出去做生意呢”
    苏文卿撑着脑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刘氏继续喋喋不休道“你别和我说那棋牌园和胭脂首饰铺子虽然是你开的但是你却从来都没有露面待过客,寻常人家或许不知道,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谁不知道那是你的产业”
    “谢大人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九卿,无论是在南朝还是在谢家,这都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你不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也就罢了,成日和一群老鸨娼戏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你再看看这个谢府,有多久没有好好修缮一番了家里的奴仆也是,一个个不服管教,今日我来这里半日,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给我上茶。”
    刘氏讲到此处,刻薄的面容中露出几分激动,她打开茶盏的盖子,指着里面只剩一点茶末的茶盏底道“你看看,你看看,这点茶我还是主动问了五六次才有人给我上的,而且早上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给我添水”
    刘氏顿了顿又故作大度道“我还好,毕竟是亲戚,也算是长辈,怠慢就怠慢了,我也不会计较,若是换做旁人,岂非会觉得我们谢府不知道礼数”
    苏文卿望着干得挤不出一滴水的茶末看了半天,然后在刘氏充满“期待”的责备目光中略带吃惊地问道“您一天就喝了一杯水,这个点了还能讲这么多话,您不渴啊”
    “”刘氏轻轻咳嗽了几声,忍住嗓子里冒烟般火辣辣的痛,她看见苏文卿说完话后顺手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面如猪肝色般地咽了咽口水。
    刘氏冷哼了几声,没好气地看了几眼给苏文卿递茶的侍女,“家里奴仆不服管教皆是一家主母的过失,家里奴仆不知礼数别人会觉得是你这个当家主母不知礼数,谢大人在外日理万机,而你在内却不能处理好府内诸事,你瞧瞧外面,都议论成什么样子了。”
    苏文卿“啊外面都议论成什么样子了她们不是都说我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吗”
    刘氏第一次见到像苏文卿这种能把别人恭维自己的话说得如此自然的人,除了厚颜无耻,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咽下几口气得胸口痛的郁气,摆出一副谆谆善诱的长辈模样道“如今谢大人位高权重,各府女眷自然想方设法地巴结恭维你,你说东她们当着你的面自然不会敢说西,但是这并不代表私下里大家不会议论。”
    苏文卿恹恹地撑着脑袋,十分敷衍地道“议论就议论吧,您看看这安京城,有哪个府里的女眷不被人议论,贤良淑德会被人说成管不住丈夫,强势负责会被人说成凶狠刁蛮,反正她们又不敢当着我的面议论,背地里说说有什么关系,我又听不见。”
    刘氏“什么叫听不见啊,人言可畏知不知道啊,谢大人如今权势滔天,稍有不慎便容易惹人非议,越是这种时候你本来越应该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但是你非但没有如此,反而依旧不管不顾,行事高调,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知不知道啊,你就不怕你如此随性会给谢家招来祸端吗”
    苏文卿不留痕迹地挑了挑眉。
    “特别是行止这个孩子,本来天赋极高,聪明又伶俐,若是好好教养未来成就本将不可限量,但是你看看现在,摸鱼斗蛐,胡作非为”刘氏故意叹了一口气,“若是再不好好教导唉,这未来如何能够担负起谢家的重担啊。”
    苏文卿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太表姑奶奶,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刘氏“你看看啊,你与世安成婚多年,膝下也就只有行止这么一个孩子,这么多年都无所再出,我是这么想的,谢家家大业大,这么一个偌大的家业全部交到行止手中,若无亲兄弟帮衬,届时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啊。”
    苏文卿笑道“太表姑奶奶此言差异,多少大家族由盛而衰都是因为家中诸子争权所致,再者说夫君不也是家中独子,您看看如今夫君不也将谢家管理的不错。”
    刘氏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在了一起,“谢大人一人掌管谢家,其中的艰辛与困难外人不知也就罢了,太表侄媳妇你身为他的枕边人,你也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吗谢大人天纵英才尚且如此,你舍得让你自己的孩子未来也要面对同样的艰难和困苦吗”
    刘氏身体微微前倾,故意做出一副完全为苏文卿考量的和蔼长辈的模样,“我知道你一直不愿帮世安纳妾就是担心自己和行止的地位会受到威胁,毕竟这男人啊,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随着容颜老去,多年情分也比不上小姑娘们的年轻貌美,我明白的,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慈母之心。”
    苏文卿“”
    “再者说外面纳进来的那些女子虽然一个个看起来温柔淑婉,但是谁知道温柔无害的表面下隐藏了一些什么样的心思,纳这些妖艳贱货进府来就是给自己添乱添堵,太表姑奶奶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理解你呢。”
    苏文卿没有说话。
    刘氏笑了起来,那张堆满皱纹的笑脸很像鄙陋花巷里强行往路人怀中塞姑娘的没有商德的老鸨,“我家有一个女儿,温柔贤惠,胆子也很小,在人前更是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她比你年岁小上一些,正值青春,与世安自小相熟,也算是青梅竹马,世安小时候对她也算是颇为照顾,我也是偶然一次才得知,原来她自小仰慕世安,只是一直羞于说出口罢了。”
    苏文卿拇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笑容客气又有丝阴森,正值青春青梅竹马
    刘氏继续热心地劝说道“我是这么想的,与其纳别人不如纳自己人,我家那个女儿的性子我最了解,安分守己淡泊无争,也绝对不会生出什么坏心思,我问过她了,她说若能陪伴在谢大人身边,哪怕是一生只是侍妾她都心甘情愿,我也和她说好了,来日她若是得子,就让孩子归在你的名下,她不争不抢,也绝对不会动摇你的地位。”
    “如此一来,行止未来也就能有亲兄弟帮扶了,不至于要一个人肩负起谢家所有的重担,而且你也已经是为人母的人了,应该也能体谅我这种身为人母拳拳之心,我原来一直没能看出我家女儿的心思,所以才累得她错过了这段姻缘,如今不仅能够全了她的心思,更可以帮助谢家解决子嗣不旺的难题,如此一举双全的事情,成全岂不美哉”
    苏文卿皮笑肉不笑地捧着茶盏,一言不发地望着刘氏,笑容有些阴凉,“为什么是错过这段姻缘呢”
    刘氏闻言感觉有戏,她笑容可掬,故意模棱两可地道,“淑静与世安从小一起长大,可能是因为淑静从小就胆子小吧,所以世安一直对她格外照拂,”刘氏故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是我,竟然一直没能看出来。”
    苏文卿笑容不变,依然客气有礼,只是平白无故多了几分瘆人的感觉,“哦,原来是这样吗。”
    刘氏喜上眉梢,“这么说你同意了那真是太好了我现在立马回去将她带过来给你敬茶”
    “啊”苏文卿从兀自阴森的冷笑中回过神来,她盯着刘氏看了半天,直到把刘氏看的白毛汗升起后才慢慢悠悠地道,“哦,你问我同不同意”
    刘氏笑盈盈道“对,对”
    苏文卿笑吟吟地看着刘氏“来人啊”
    护卫们从门外鱼涌而入。
    苏文卿“此人公然诅咒当朝九卿,你们帮我把人带去京兆府,问问兆大人按律该打多少大板”
    刘氏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苏文卿,反应了好一会儿,“什,什么”
    苏文卿微笑地看着刘氏,“我记得您刚刚在说三从四德”
    刘氏愣愣地点了点头。
    苏文卿无辜地摊了摊手“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夫死您这不就是在诅咒我家夫君吗”
    刘氏“我”
    苏文卿“我家夫君身为当朝九卿,您当着我的面都敢咒他死,明显是不把今上、不把朝廷当回事”
    苏文卿转头冲着护卫们“正义凛然”地道“谢家一向效忠朝廷,夫君也向来以今上马首是瞻,此人此言明显是想要挑拨谢家与朝廷的关系,虽然是长辈,但是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们将人送去京兆府,就说我们谢家从此与此人再无瓜葛”
    刘氏脸上一半是还未褪全的笑容,一半是没来得及反应的迷茫,她直到被护卫们压下去的时候都还没有想明白这事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刚刚不是还在说同意纳她家女儿为妾吗
    苏文卿捧着茶盏坐在空无一人的正厅中,咬牙切齿地盯着刘氏出过的厅门
    “娘亲”谢行止用短短的小胳膊提着鱼篓一身是泥巴地跑了过来,他白皙的小脸被晒得通红,“您”
    谢行止的话语在正厅诡异的气氛中戛然而止,他奔跑的脚步硬生生地卡在了门槛间,他保持着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的动作顿了几秒,随后屏住呼吸,无声地将门内那只没有眼力见的脚轻轻地抬了起来,打算悄悄地来,静静地走,坚决不带走一丝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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