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府尹大人说的对。”

    从最开始,他就自作主张地把散材腹中的瓷土和瓷片看成了最重要的线索。自以为是地沿着黄稚娘、蔡府、曲泉石的方向查过去。却忽略了散材一直出现和死亡的地点,及查案最基本的现场勘查。

    他亦明白了,为什么冯大人见他跑到蔡府遗址,会那般震怒。

    他本应该踏踏实实地在丰乐,核实查证死者的死因和相关的所有线索。

    尤其与散材相关的两个最要紧的地点一壶酒楼和通达客栈,他或是找证人问了两句,或只听了属下的报告。

    然言辞并不可靠,证人可能说谎,属下的报告也简之又简。比如,单看丙字号房几个字,他本以为是那种四面白墙一张床的小房间,怎想到如此奢华,又怎会想到客栈中还有其他关键细节

    张屏于是更又懂得了为什么冯大人让手下人记录现场,要绘画图纸,无比详尽。

    正如冯大人呵斥,他自作聪明,在实证未足时,就凭空臆测,想当然尔,以为自己抓到了关键,实则早已堕入圈套,一直被牵着鼻子,耍得团团乱转。

    大错特错。

    柳桐倚关切地看着他的神色,再轻唤“芹墉兄”

    张屏大步走到墙边,轻叩四壁,跟着钻到桌底,柳桐倚同他一道翻查,一面问“那二人方才的说辞,芹墉兄怎么看”

    张屏落下窗闩,拉了拉,又推了推“说了很多。”

    柳桐倚举着灯盏给他照亮“而且十分流畅,两人言语搭配得当,像早有准备。”

    张屏眯眼看窗框“不过,也有许多实话和线索。”

    比如这窗子,的确关严后很难从外面推开。窗扇窗框也无修补痕迹或撬痕。

    他问柳桐倚“你来时,他们如何表现”

    柳桐倚道“甚是殷勤。我一开始想订这间房时,他们说这一层的房都满了。让我去住后面几栋的客房。幸亏桂兄和燕兄二位与我一道。”

    张屏停下掀帘帷的手“桂捕头和燕捕头也在”

    柳桐倚一笑“是。一通忙,我竟忘了说,桂兄和燕兄现下正在隔壁丁一。许是已经睡下了。”

    掌柜刚婉拒曰没房,桂淳便将刑部的名头一亮,拍了张银票在柜台。掌柜的态度立刻软了,说与这房中的客人商量商量,不多时再下楼,就告知商量妥了。

    “然我们上楼,未见有客人搬出,想是店家托辞。这房间曾有客人暴毙,近期应不好招待客人。燕兄说,或是因这几间客房窗户临街,殿下和姑父的行驾将从街上过,客栈怕生事,整层都不待客。”

    张屏微微点头,原来方才柳桐倚询问是否打扰同层客人,是在试探其他客房到底有没有住人。

    张屏继续沿墙检查,没发现夹层或新近泥涂痕迹。

    外间的桌下都很干净。内间的大柜中隔成了数个格层和抽屉,藏不了人。

    柳桐倚道“方才我与桂兄、燕兄还分析,这屋子中可放物品处甚多,若文牒真是从这间房内被拿走,案犯如果不知道散材把东西放在了何处,需得翻寻一时。”

    张屏点点头,爬进床底。

    房门响了,张屏从床底钻出,柳桐倚接过灯盏放回桌上,方才那个矮些的小伙计向内一探头,见他二人站在床边,张屏的衣衫微有凌乱,眼神一闪,惯看风浪地咧了咧嘴。

    “客官,香汤备好了。敢问内间沐浴,还是外间”

    柳桐倚道“芹墉兄不必顾忌,任择即可。”

    张屏遂道“外间罢。”

    恐怕柳桐倚还要休息,在内间沐浴着实冒犯。

    候在门外的几个小伙计按张屏示意,将浴桶抬到外间墙角,又放置条几小凳巾帕盒屉,再挪动屏风挡隔。

    那名矮些的小伙计又问“贵人大人可另需服侍小店有几位师傅,拔得一手好罐,松肩擦背,调理经络都极其拿手。”

    张屏肃然道“不必。”

    矮些的小伙计再殷勤地道“那小的们就先告退了。小的名叫得兴,另一个与我一同过来的叫得利。贵人大人有事,只开门唤一声即可。”与其余几人施礼退下。

    张屏继续查看床下与屋内。与洗澡水一道送来的东西中有个抓痒耙细长趁手,刚好能举着敲打一番顶棚。

    柳桐倚仍与张屏一道查。张屏知道他和桂淳、燕修进来时,一定搜过一遍这房内了。柳桐倚却只字不提此事,陪着他再查一遍,张屏心中十分感激。

    查完一圈儿,浴桶中的水都有些凉了,张屏迅速沐浴完毕,天已大亮。小伙计进来收了桶,另端上两个青瓷盖碗,内里盛着两碗嫩软若凝脂的豆脑,另配有两盅汤卤、两盏蜜浆,及菜碎、雪糖、酱汁、黄豆、果脯、干果碎等十余样甜咸配料。

    “此乃厨下刚做的,赠与两位大人老爷一尝,请只当点心用些。因不知口味,各样浇头都备了,望莫嫌粗陋。”

    柳桐倚道“多谢有心。”

    张屏亦道了声谢,取了一盅汤卤淋在豆脑上,撒了菜碎黄豆。柳桐倚拿起一盏蜜浆,斟入碗内,笑道“我生于南地,虽其实不甚爱吃甜,但因幼时吃惯了甜豆花,故仍是加糖。”

    张屏曾听陈筹说过,柳桐倚的父亲在南方做官,治水时病故于任上。他不大会安慰人,若说得不对,或会引起柳桐倚的伤心事,便只做倾听状,点了点头,将一碟果脯碎递给柳桐倚。

    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张屏两口喝完豆脑,搁下空碗,拉开房门,却是客栈的伙计在熄廊中灯火。

    廊顶的几盏琉璃灯都有一个铁链机括,扯动即可放下,灭能后再拉链子悬回去。

    张屏才站到门框处,得兴顿时一股烟似的冒了出来,得利紧随其后。

    “老爷有何吩咐”

    张屏道“只是看看。这些灯,挺贵吧。”

    得兴道“琉璃壳都是东家从西域胡商那里买的,另请了工匠配了顶和座子。我们东家说,宁可贵些,这样的灯迸不出火星子,防了祝融之祸,就是最省钱了。”

    张屏肃然继续盯着灯,柳桐倚接话“店主人计议长远,实实可佩。”

    得兴得利咧咧嘴,柳桐倚又道“甚慕丰乐商贸繁盛,能买到五湖四海,各样宝货。”

    得利道“正是,所以县中人人都夸赞谢大人。”

    得兴悄悄撞了他一肘,赶紧抢过话头“不过我们客栈的这些琉璃灯,并这廊上的花窗,都是早些年就有了。城里人人都知道,十来年前我们东家遇着一个胡商。那胡客带着好些琉璃物件本打算去京城卖,却半道上遭了劫,东西多都碎了,剩下一些囫囵的,也卖不出去,那胡子哭得什么似的,想寻短见,正好碰见我们东家,东家接济了他一些,胡商就把剩的东西都送给我们东家了,这几个灯壳就是其中囫囵的。连整条廊的窗扇,也是当年那些剩下碎了的琉璃片,东家觉得挺好看,一直没丢,后来让人磨了,仿照那明瓦窗的样式,镶在窗户里。倒成了独一份的别致。后来客栈搬到此处,这些窗也都是原样拆了挪过来的。”

    得利计附和“听闻那胡子着实可怜。他家在他们夷国,本算个大户人家,他爹做买卖赔了,一病没了,抛下胡子的娘一个正妻,另还有七八个小姨娘。胡子自己也有六七个老婆,加上他的孩子,他的几个兄弟,他兄弟的孩子全家几十口子指着他一个。他千山万水跑这一趟买卖,没想到咱这边的人不咋认琉璃物件,又被劫了,险些一家都过不了这关。”

    柳桐倚道“幸遇善人,店主真高义之士。”

    得兴道“是啊,我们东家当时也不算富,竟将手里的银钱都接济他了。后来从那些余货中挑拣出囫囵的,如这几盏灯一般,让人重新打造了,拿到京里,竟入了几位贵人的青眼,得了厚赏。居然把接济胡商的钱都赚了回来,还多出富余。我们东家本打算开客栈,于是就开了一家,胡商倒也知道感恩,后来回来又要报答了东家。东家说,当时只当是进了他的货,已是有的赚了,绝不再收答谢。那胡客当街给我们东家作了好多个揖哩。后来小店许多胡商客人,都是那位胡客荐来的。”

    柳桐倚赞叹“实大善矣。久闻胡商往来贩运,既携夷邦之物来我朝,又将我上国器物带回。不知那位胡客除却琉璃之外,还置办何种货物”

    得利顿了一下,得兴哈着腰“这,小的们真不知详细了。”

    张屏开口“我们能否见见贵店老板”

章节目录

张公案2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大风刮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大风刮过并收藏张公案2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