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问道“娘娘觉得,是不是太后娘娘看穿了咱们的设计”

    如懿摇首,吹着碗中黑漆漆的汤药,“依太后的城府,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插手皇上的事。她在等,等我在她之前就忍耐不住去劝皇帝,到时候太后做个和事老,所有的不是都有炩妃背着,皇帝的怒火都在本宫身上。可太后的耐心是有限的,她不会看着皇上一直荒唐胡闹。等她的耐心到了头儿,本宫才能康复。”

    移筝心里透亮,笑道“与娘娘相比,太后顾念的东西更多,自然是更沉不住气了。”

    如懿的话说出来,又安安稳稳地过了近半个月,圣驾都要离开杭州地界儿了,御舟上总算有消息传来。

    这一日晨起,如懿觉得身心安泰,便去“蕉石鸣琴”同众人一道用膳。后宫佳丽俱都无精打采的,也就只有容妃乐得皇帝不在身边纠缠。相互讨论起来,竟是半字都不愿多说。

    如懿是知道缘由的。这些日子,杭州知府又新荐了一个叫作水沐萍的歌伎,秦楼楚馆里第一把好嗓子,最会唱俗语俚曲,皇帝喜欢得紧。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众人只以为要离开此处,也就忍了。不料早膳刚用了一半,派去打探的三宝就悄悄进来,在如懿耳边道“皇后娘娘,那水沐萍寻了她的六个姐妹,并着炩妃娘娘,昨夜都在御舟上,太后娘娘方才得了消息,带着福珈姑姑上去了。”

    如懿定了定神,轻声问“御舟上可还有旁人”

    三宝道“原是傅恒大人领着人护卫,都叫太后娘娘遣散了。”

    如懿点了点头,心想太后倒知道给皇帝留面子。她看一看好奇不已的颖妃等人,沉了脸色道“本宫有事需去御舟禀报,你们就在此处,无事不要擅动。”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却见海兰起身道“臣妾与皇后娘娘同去。此处有颖妃妹妹主持事务,是足够了。”

    如懿深深地看她一眼,颔首道“也罢。三宝,去备船。”

    南地吹来的晨风细细,夹着湖上水汽,清冽而洁净,扶起了如懿的裙裾。海兰帮她掩了掩领口,平静道“京中舒贵妃传信过来,说諴亲王府出了事,请罪折子大约今日便能到了。”

    她的语气是极淡漠的,仿佛天上飘过了一朵云般稀松平常。如懿抬起头,声音格外清晰而分明,“魏氏的荣华富贵是本宫一手赠与,如今也将一手毁去,才算有始有终。”

    因为太后的命令吧,守御舟的侍卫对如懿的到来猝不及防,却也不敢阻栏。方行至船阁中,浓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袭来。李玉与进保守在门外,见她来了,李玉过来打了个千儿,“皇后娘娘,您可算来了,方才太后娘娘还问起过您呢。”

    “里面可有人出来”如懿轻声问。

    李玉摇摇头,“并无,只是进去的时候福珈姑姑端着一壶酒。”

    海兰扬手示意进保推开门,那和暖浓腻的香风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二人提步进去,只见太后阴沉着脸与皇帝相对而立,皇帝则别过头不说话。几个艳妆女子跪在地上,毛躁了鬓发,钗环松散,连哭声都不敢外露,魏嬿婉更是有一颗织金缎玉片扣还松松地解开着,她自己却未发觉。

    如懿和海兰垂首屈膝,请了安。太后也不叫起,却是皇帝看了她们一眼,轻咳一声“皇后和愉贵妃怎么来了皇后这几日不是一直病着”

    “是哀家叫她过来的。出了这样荒唐的事,难不成皇后打算不闻不问么”太后眼中有深深的冷意,几乎是要破裂的寒冰一般,“愉贵妃协理六宫,来听听出个主意也无妨。”

    如懿再拜,诚惶诚恐“儿臣身为皇后,自然以皇上为天,不敢违逆。可今日之事”她为难似的看了看周围景象,迟疑着道“儿臣尚不知情由。但令皇额娘震怒,总是儿臣无用的缘故,请皇额娘恕罪。”

    “情由呵,是该给皇后一个情由不光皇后,连内务府都要告诉一声。”太后扬了扬唇角算是笑,眼中却清冽如寒冰“你们起来,去着内务府记下,三十年八月初三日至初四日,皇上幸炩妃及诸歌伎于杭州舟次。若是她们来日有幸诞育皇嗣,便是凭证。”

    魏嬿婉登时脸色大变,面上红了又白,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折,不住地叩头哀求“太后娘娘恕罪皇上,皇上说了昨儿的事不记档”

    “住口哀家准你说话了么”太后厉声斥咄,复看向皇帝,沉声道“皇帝不想记档,便是知道此事不能放在明面上了。南巡路上,皇上做什么原不该哀家过问。可如今的事太出格,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爱惜脸面,如何能回只得将目光转向如懿,那意思是让她想办法转圜。如懿腹内冷笑片刻,方施施然步至皇帝身侧,指着水沐萍等人向太后欠身一福“皇额娘且请息怒。皇上一贯是重规矩的人,今日的事多半是这些风尘女子不尊重,引得皇上如此。”

    海兰亦指着一旁的一个空空如也的黄杨木方盘,盘子上犹有几滴血迹,她伸出手来蘸了蘸一嗅,很快禀报“启禀太后,这上面还有鹿血,定是这些贱人哄着皇上喝了过量的鹿血酒,才会如此。”她看着皇帝,露出无比信任的神情,“皇上断断不是这样轻率之人。”

    太后听罢看一眼福珈,福珈忙躬身回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奉命查问了太医院,得知这鹿血酒都是齐鲁齐太医帮着调制的。”她余光瞥着魏嬿婉,“齐太医已经招认,起先是炩妃娘娘问过他鹿血的功效,没过两日,皇上便命他调制鹿血酒饮用。而昨夜,皇上传了四碗鹿血酒。”

    此一言出,魏嬿婉顿时惨白了脸,连求饶都忘了。太后看看如懿,又看看皇帝,目光冷厉如剑“都说秦楼楚馆的女子不自爱,这后宫里的妃子也是这样倒是哀家错怪了皇帝,皇帝自然是没有错的,都是身边的人不好好伺候。福珈,着人将这群烟花女子料理了去”

    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便哭得泪人儿一般,被奉命进来的进保和几个太监拖了出去。等到外头的哭声渐渐消寂下去,太后才指着哭泣求饶的魏嬿婉道“哀家能做主的就这些了。如今皇帝在,皇后在,协理六宫的贵妃也在,哀家只问,炩妃引诱皇帝喝鹿血酒,秽乱后宫,有伤龙体,依律该如何处置”

    皇帝甚至吝啬于看哭哭啼啼的魏嬿婉一眼,只道“后宫的事,皇额娘和皇后做主就是。”

    如懿亦徐徐道“旁的不说,只这鹿血酒喝多了是伤身的,乃是死罪。只是炩妃毕竟生育了两位公主、一位阿哥,也算有功之人”

    魏嬿婉投去一个感激的神情,却又听着太后冷笑道“有功之人昔年若非炩妃不祥,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如何会夭折十五阿哥又如何会先天不足何况有这样品行恶劣的额娘,哀家只怕她教坏了和荣与和恪”

    皇帝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外头李玉急冲冲进来,道“启禀皇上、太后,京城急奏”

    “哪里的奏报”皇帝似乎想缓和一下尴尬,又十分不耐烦,“拿来”

    李玉将折子交给如懿,如懿又给皇帝。皇帝一眼看见“諴亲王”的字样,便知不是好消息,翻开一看,顿时露出一丝不算浓烈的悲伤。太后沉声问“是什么事”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二十四叔来信,说十五阿哥于上个月二十九日殇了。”

    魏嬿婉忽地跪坐在地,几乎失了神智。太后只是一瞬的迟疑,旋即指着魏嬿婉嗤道“皇帝对此女还忍不下心这是她第三次克死了皇帝的儿子了若是还留她在宫中,谁知道会不会再克死皇子公主”

    人心总是这样奇怪,皇帝尤其如此。只要一个算不上理由的借口,便可以让他对昨夜还疼宠的女子生了恨意。海兰趁机躬身一拜,道“天象之事虽不可尽信,但再一再二,总不会有再三。昔年炩妃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臣妾只怕是不是她曾做过什么伤阴鸷的事,以至于邪祟入体,还伤及三位皇子。”

    皇帝望天默默,“愉贵妃所言,不无道理。来人”

    李玉膝行两步,刚要应承,忽见魏嬿婉身子一软,便发晕倒了下去。如懿愣了一愣,叹息道“皇上怎样处置都无妨,只是炩妃晕过去,连领罪也不能了。”

    太后看一眼福珈,“她现在还是炩妃,别说皇家委屈了她。福珈,你去把齐鲁带来,给炩妃看看。”

    齐鲁本就是在御舟上随时预备传唤的,加之炮制鹿血酒之罪,被太后命人看管起来。一时齐鲁到了,早已变得狼狈不堪。他毕恭毕敬地见了礼,连滚带爬地过去给魏嬿婉诊脉,搭上没一会儿,便见齐鲁喜笑颜开地连连叩首“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如懿与海兰心头一沉,太后亦是了然,皇帝遂勾起一个不算十分高兴的笑容问“是有了身孕”

    “正是皇上,炩妃娘娘的身孕已一月有余了”

    皇帝也不知该喜该忧,挥挥手让人将齐鲁带下去。太后太息道“事已至此,那便皇帝做主吧。哀家只有一样,不许这样的人再教坏了大清的公主们。”

    “这是自然。”皇帝颔首道,吩咐李玉,“炩妃怀有皇嗣,死罪可免,着褫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启祥宫西配殿。和荣公主交婉嫔抚养,和恪公主交庆嫔抚养。皇嗣出生后,即刻交由舒贵妃抚养。”

    从御舟出来,已经换了天地。西湖上渐渐喧闹起来,有采莲女的歌声与飞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海兰握住如懿的手,淡淡道“魏嬿婉的下场,我总觉得还不够。”

    “怎么能够呢”如懿扬起一个无比平和明净的笑容,出口却是冷冽“魏氏这一生还没有走到尽头,她的苦难便只是刚刚开始。等她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里,身边连一分一毫也剩不下的时候,才叫勉强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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