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十八子粉翠碧玺念珠,沉声道“哀家记得,昔年皇帝的堂兄,怡贤亲王的嫡长子弘暾贝勒与富察氏有婚约,但贝勒未婚而卒。富察氏闻之大恸,截发诣王邸请持服,后终得先帝下旨为贝勒福晋,过门守节,以彰节女之厚报。”

    拿先帝的话来压人,兆惠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皇帝仍然痴痴地望着寒香见,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太后说了什么,喃喃道“兆惠说,你会跳舞”

    这一句话,便是湮灭了所有人仅剩的一丝丝希望,随后那一支剑舞,与其说是以一舞平息干戈,更不如说是让皇帝更加坚定了收她入宫之心。如懿毫不怀疑,若是此刻中宫空置,皇帝会生出立她为后之心也未可知。

    便如,那年太液池边初遇,周玄凌眼中的朱柔则。

    收刀纳剑,风平浪静。太后本想给寒香见一个固山格格或多罗格格的名位,或是给个诰封,加以厚待安抚之后再送回本部,如此两下安然。怎料皇帝心急火燎地打断了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寒部事宜,朕有许多不明之处。毓瑚,你将寒香见带入承乾宫,朕会细细问明。”

    意欢惊得失色,又不敢看皇帝,只得低着头绞着绢子,压抑喉头即将涌出的咳嗽。忻妃求助似地望着如懿,怀孕的魏嬿婉又惊又怒,只不敢露了神色,少不得死死按捺住。太后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张,但还是忍住了,默默数着念珠不语。而其余嫔妃,无不色变,默叹。

    回天无力。

    如懿摇了摇头,只叹事终难转圜,遂稳稳站起,屈身道“皇上,臣妾忝居皇后之位,不敢不多说一句,承乾宫乃六宫之地,不宜外命妇擅居。若皇上有心收纳寒氏,则需先有册封,才合规矩。”

    皇帝一摆手,收起眼底汪洋般的迷恋,口角决断如锋,将众人的疑虑与震惊生生割裂,急不可耐道“好。那朕就奉皇太后懿旨,寒香见移居承乾宫,为承乾宫主位。”

    “皇上”颖妃失声喊道“承乾宫已有主位恪嫔”

    皇帝微微一愣,薄情如斯,显然早已将这些日子还算受宠的恪嫔忘在脑后。如懿镇定心神,正色唤道“皇上要册封也无妨,只是如今东西六宫都已有了主位。皇上有心于寒氏,不妨先封了贵人,赏赐封号,也不算委屈。再有恩典,留待日后也不迟。”

    “那便册封寒香见为贵人,赐号容。”皇帝起身,走出殿外,他的目光空洞而并无留恋的意味,只有逡巡过茫然失神的寒香见时,才满溢着温软而缠绵的情味。他郑重嘱咐李玉,“将承乾宫的东殿好好打理出来。否则,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李玉诺诺答应,悄然抹去额头冷汗。皇帝再不多言,阔步离去,将一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的人丢在身后。

    魏嬿婉见皇帝三魂不见七魄,手心一阵阵冷汗直冒,滑腻得几乎抓不住绢子,拼命抚着胸口免得自己一激动动了胎气。她望向如懿,又望向太后,急需一个人来说出让她安心的话来。太后并不看她,含了一丝苦笑,“奉皇太后懿旨。你们都在这里,可曾听见哀家下什么旨意”

    如懿却是淡淡地笑了,她向着太后屈膝跪下,从容自若“皇额娘与皇上母子连心,谁下的旨意都是一样的。从见着寒氏起,有些事便无法改变,皇额娘与其思虑过甚,倒不如静观其变。”

    太后的忧惧是永夜来临前的蒙昧,将惶惑不安的情绪传递到每颗心的底处。她身形微微一晃,复又稳稳站住,“有皇后这句话,哀家便等着看,皇后要如何静观其变。”

    静默的瞬间,殿外有雨水倾盆而下,哗哗有声,激起满地尘泥飞溅。暴烈肆虐的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朱红艳润的重重宫墙染成血色的深红,整个皇宫,便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寒香见刚入宫的那段日子,对于后宫里每个女人来说都是悲剧。

    譬如,皇帝对于寒香见住在装潢一新的东偏殿还是不甚满意。于是刚做了两年承乾宫主位的恪嫔很快被皇帝打发去了稍远的景阳宫,而寒香见虽然只是容贵人,但早已住进了正殿,只等侍寝之后便可晋封。

    譬如,如懿虽然嘱咐好了宫中的所有人,看管好自己的子女,并告诉永瑾等人不许再皇帝面前提起寒香见之事。奈何三阿哥永璋还是举止之间流露出了对寒香见的不满,受了训斥,回去便发了高烧。纯贵妃担忧心痛之下缠绵病榻,亦卧床不起。

    如懿一边嘱咐江与彬看护纯贵妃母子,一边还要盯着承乾宫的动静,别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再见到皇帝已经是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间,皇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过来坐坐用膳,便是从未来过翊坤宫。彼时如懿正在给永珑纳一双千层底的靴子,偶尔跟移筝闲谈几句,是李玉的骤然而至惊破这一室的宁谧。他也没有二话,只说让如懿去了养心殿便知。

    脚下生风进了暖阁,如懿一眼看见皇帝愁眉不展,镇定地屈膝问了安,方皱眉忧心道“齐鲁怎么还没过来看看皇上,如今是阴雨连绵的时节,不好生处理的话伤口很难愈合的。”

    皇帝面色萎黄,形容委顿,素日那种轻云出岫的倜傥之姿与无所不能的唯我独尊之气全数消弭,“叫了齐鲁,便要惊动太后,香见”

    这样的亲密称呼与为人着想,如懿都差点儿要感叹皇帝的用情至深了。她思忖片刻,叹道“皇上不愿意容贵人受罚,臣妾明白。方才臣妾已经让移筝带药去承乾宫看过了,容贵人并无大碍,脸上虽然会留下疤痕,但涂上脂粉也不大看得出来。只是皇上的伤不轻,还是让齐鲁来一趟吧”

    如懿看向李玉,李玉觑着皇帝的眼色,哭丧着脸道“还请皇后娘娘赐教,这话怎么传”

    皇帝愁容满面都在寒香见身上,哪有心思去思虑周全。如懿想了想,心下一横,从发髻上摘下一支五凤朝阳挂珠金簪,顺着左手手心便划了下去,登时有滚烫的猩红喷薄而出,溅出一道血色的弧。李玉一见此景,吓得腿都软了,情不自禁跪在了地上道“皇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皇帝不意她有此一举,大惊失色,也不顾不得自己的手腕上犹有鲜血斑斑渗出,连忙握住她的手。如懿忍着钻心的痛楚,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的手绢捂住,低声嘱咐李玉“别慌张,去太医院请江与彬过来,就说本宫在养心殿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伤了手,让他多带些金疮药来。”言罢便用手臂将皇帝桌上的一盏凉茶推倒在地上,碎瓷片登时撒了一地。

    李玉这才明白如懿的意思,慌忙叩了头出去。皇帝愣愣地看着如懿,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张,却含了几分愧怍。如懿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温声道“臣妾懂得分寸,伤口不长。今夜的事传出去,于皇上声名有碍,臣妾身为皇后,皇上的妻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

    皇帝气色稍和,用完好的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如懿,你懂得分寸。不愧是朕亲自选的皇后。”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今日多亏了你,朕会记在心上。只是香见性情刚烈,一时不能转圜。朕担心她迟迟不肯屈就,皇额娘会听到什么风声,逼迫香见离宫。”

    如懿悄悄将伤口按得重些,借着更加尖锐的痛意,才算撑住了脸上的端庄笑意。嫁给皇帝二十多年了,她还是头一回听见皇帝的话恶心得要吐是真得要吐了。寒香见对他摆明了没那个意思,他强求就强求,还摆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若是真得爱之如命,又怎忍心看着寒香见宁死不屈

    不过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寒香见余生都不会爱上皇帝,反而会让皇帝更加执着痴迷。

    “容贵人不肯侍寝,于六宫和睦也无益处。”如懿郑重其事,维持着皇后的礼仪与气度,容色恬和,“皇上已经受伤,一时不宜再与容贵人独处。而手腕伤处,皇上可暂以衣袖遮掩。这几日也请皇上以安慰阵亡将士忠魂之由独居养心殿,斋戒数日,勿见其他嫔妃,也勿召人侍寝,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伤势。”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战事有伤天和,确实应当如此。”他一顿,“君者为人伦之极,五伦无不系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順谦恭,朕很欣慰。”

    你就不怕忠魂泉下有知,心寒不甘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如懿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容色凜然相对,不露半点犹疑,“皇上若信任臣妾,不如由臣妾去一趟承乾宫,劝慰容贵人。”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满是愕然与震惊,似乎不明白她为何有此言行,但很快露出一片喜色,道“皇后辛苦。那朕便将香见之事,全数托付皇后了。”

    如懿颔首,又道“只是臣妾有一事请求。日前为着容贵人之事,皇上责怪三阿哥。但父子终归是父子,皇上既然骂过,也消了气,不如派人去看看纯贵妃和三阿哥吧。容贵人看见皇上一家子和和美美,妻妾和睦,说不定也会回心转意。”

    皇帝本是不愿意,只是听见最后一句,便信以为真,道“朕知道他们母子心里不安,朕会安抚他们。”

    如懿俯身三拜,以极其尊崇的态度,谦卑己身,缓缓退离。自古郎君薄幸,不过如是,可叹书中纯贵妃母子为着寒香见之事白白丢了性命,都得不到皇帝的一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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