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欲携后妃,东巡齐地鲁地。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为江山安定,民众富庶,放眼四海之内,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宫中,亦不过举目伤心罢了,于是便动了效仿皇祖东巡之意。
自从永琤夭折,皇后大半心气都被挫磨殆尽。在新年后的一个月里,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泪和绝望,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东西。
而太医带来的消息更让她失去可以支撑的意志皇后当年一心催孕,太过心急,是在高龄体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产,天生孱弱。而皇后也大伤元气,再不能有孕了。
这件事合宫皆知,皇后听闻却也并未多说什么,过多的悲伤与绝望终于如蚀木的白蚁渐渐毁坏她的身体,让她一下子苍老如四十许人,一眼望去与年华犹在的太后并无分别。
那数日之内,皇后与身边人说过什么,又想过什么,如懿并不知情。只是十日之后,皇帝起驾东巡,皇后已经严妆丽服,从容相随。而如懿因为身怀有孕,经不得舟车劳顿,请旨留在宫中。她将诸事托付于海兰,只等着万事落听。
她现在只管养胎,闲事莫理。只是一日日经由移筝传进来东巡队伍的消息譬如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晋封固伦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同时晋封太后幼女为固伦柔淑长公主,亦于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
譬如,皇后失足滑落水中,为凌云彻救起,太后做主赏其白银三百两,升为三等侍卫。然皇后早已病入膏肓,皇帝念及旧情,破例准许和敬公主出嫁后可另立府邸,与额驸留驻京师。
譬如,皇后的宫女素心触柱殉主而死,莲心亦跳水自尽。这一次海兰留心着,没叫她们与纯贵妃扯上直接关系,所以皇帝仍旧认为素心莲心是为了皇后而死,对皇后所做的事深信不疑。但也连带着,因为皇后死前举荐纯贵妃为继后,也厌弃了纯贵妃。
当然,这些事呈在如懿面前时,已然是既定的旧事了。素心和莲心究竟是怎样死的,再寻常不过,更不会有人察觉是海兰命人动的手。
史书一页,只会写着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时,一代“贤良”皇后富察琅嬅薨于德州,年三十七,追谥孝贤。
孝贤皇后的丧仪,因为皇帝的疑心震怒而算不上如何空前绝后,不过是依照祖制循规守矩罢了。如懿以有孕为由,将一切交给纯贵妃做主。而嘉妃这一向是与纯贵妃走得近了,她知道以自己李朝贡女的身份难登后位,便一味与纯贵妃亲近些说起来她也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比如懿的孩子小一个来月。可是她可不像如懿那样保养,一心争宠,怀着孕还跟着去东巡,胎气不算安稳。
纯贵妃如何自取灭亡,早在她的意料之中。由于皇帝对孝贤皇后的憎恶,也就没人再去理会大阿哥与三阿哥是否丧礼失仪。纯贵妃愿意去抢这个风头,表面上看是在后宫立威,实则早就失了圣心,终此一生,是与后位无缘了。
孝贤皇后薨逝后的日子,虽然琐事不断,却也有条不紊安宁地过了下去。宫中如懿协理六宫,纯贵妃万事都想插一脚,嘉妃仗着身孕张扬跋扈,殊不知同样有孕的如懿低调谦华而自有其地位。宠幸上,便是意欢和魏嬿婉如并蒂莲花平分秋色,海兰稍稍靠后,至于玫嫔与庆常在之流皆是恩宠浅薄,少有去养心殿的时候。
不过准确的说海兰与玫嫔也并没有闲着。嘉妃的孩子,怎么着都不该来到世上了。
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皇帝下旨晋如懿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金玉妍晋为贵妃,协理六宫;同日晋庆常在陆缨络为庆贵人,婉常在陈婉茵为婉贵人,秀答应为秀常在,还有几位平日里伺候皇帝的宫女子,亦进了答应的位分,如揆答应、平答应之流。
晋为皇贵妃的第二日,七月初二,如懿便生下了皇十子永珑。珑者,祷旱玉,龙文,又与“龙”、“隆”同音。皇帝以此为十阿哥命名,其用意就如同立如懿为皇贵妃的旨意一般,昭然若揭。旁人议论起来,都对如懿成为新后人选之事心照不宣。如懿二子一女,又有养子大阿哥永璜,一时间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而此番既无晋封又无赏赐的纯贵妃,似乎也意识到了皇帝对她的厌弃,渐渐消沉。取而代之的是新封的嘉贵妃,人前人后都开始自矜身份。为着她即将生子,皇帝特许李朝的贺使与嘉贵妃母家的亲眷于嘉贵妃生产后进宫请安,算是给了李朝最大的颜面。
可惜颜面是有了,嘉贵妃生产之时却远没有想象之中那样顺利。
接见李朝特使与嘉贵妃母族亲眷,是在册封典礼的七日之后。彼时如懿已经出月,皇帝携众妃嫔在重华宫设宴,款待来客。金樽御馔,灯火辉煌,皇帝端坐正中首位,其下左侧以如懿为首,右侧以嘉贵妃为首。筵席是如懿做主,海兰与意欢苦心备办,席上多设李朝风情的菜肴小食,以示礼遇之意。
趁着特使未达的间隙,皇帝微笑着举杯向如懿,语气柔缓温存“皇贵妃心思果然别致,甚合朕心。只是你刚刚生下永珑,朕就让你操办筵席,未免操劳了。”
如懿在心底里吐槽,你既然知道操劳,早干嘛去了面上则轻柔浅笑,眸若秋水,盈盈一荡“臣妾能费什么功夫,不过是出了一张嘴,还是愉妃舒妃两位妹妹不辞辛苦,帮了臣妾不少忙。”
皇帝闻之,便也向海兰与意欢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旋即又笑盈盈望着她,眼底尽是温然的情意“如懿,有你在朕身边,朕很是欢喜。”
如此温馨的场景,如懿的灵台却是无比清明,连温婉轻笑亦是勉强。是李朝特使的到来,让如懿摆脱了这样烦躁的滞闷。上殿者有三人,正使李晖是李朝王弟,副使名崔镇,另有一名金在浩者,是嘉贵妃同母兄长。
三人一同下拜,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肃容抬手,沉声道“特使免礼,平身,赐座。”
正使带头起身,嘉贵妃兄长亦准备落座。而那副使却在抬头时看了一眼嘉贵妃,面上忽然露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怔愣片刻,还是正使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才回味过来,起身向坐席走去,仍是伤痛欲绝的模样。
皇帝见他如此,龙颜不悦之余亦有几分好奇,遂问道“副使来贺嘉贵妃之喜,可朕怎么看副使似乎有哀痛之色是否有何难言之隐”
副使一个震悚,慌忙下拜,战战兢兢道“外臣进退失矩,请皇上宽宥。”却绝口不提难言之事,只是自称有罪,眼角余光看着嘉贵妃似有话要说。
“皇上问副使有何难言之隐,副使只管回答就是,看着嘉贵妃做什么”舒妃一向不喜嘉贵妃为人,更不耐烦旁人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皱眉道。
“外臣外臣”副使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嘉贵妃与满面阴翳的皇帝,咬了咬牙,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皇上万岁,请为外臣可怜的妹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