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断了。
    这个消息自后方传来, 北夷大汗怎么都不肯相信。
    他木然地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西北的狂风将他的王帐吹得猎猎作响, 底下面目庄重的稗将们都看着他,他们虽然一言不发, 可北夷大汗却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无声的责怪。
    几个气急的将军将当初负责买粮草的人押进王帐, 李延光就在其列。
    他虽衣衫凌乱, 可却丝毫不见狼狈。
    大汗鹰目含怒, 猛地向桌上落下一掌,问他“李延光当初是你去买粮草,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大汗一口蹩脚的大燕话,听在李延光耳中,刺耳又好笑,他目光平淡,不躲不闪,“二十万石粮食, 不可能逐一排查, 大汗又急着催促,我等只有随意排查,外围十万石粮食皆是上等,谁又会想到, 剩下的十万石粮食中, 次等沙石会混入其中”
    北夷大汗怒急,一旁却有人劝道“大汗,事已至此, 追究也无益于局势,大燕的虎狼之师离王帐只余一射之地,没了粮食,这仗我等没有把握,不如先向大燕求和,休养生息,回头再战”
    这也是北夷惯用的招数,打不过就先投降,待准备妥当,再杀个回马枪,大燕的历任君主,为了彰显大国风范,总会同意议和,这也是几十年来,他们在大燕边陲盘踞而安然无恙的原因。
    北夷大汗心中犹豫,他自然知晓,此刻投降是最好的法子,可这未免太过儿戏,也显得他们北夷太没气势。
    他开口问道“剩余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底下的将军一脸难色,低声道“可维持八九日。”
    那也是在极其俭省的情况下。
    就在北夷大汗犹豫不决时,雁门关的守将忽然一反之前节节退败的模样,开城门,拥兵而上,三十万大军气势恢宏,将北夷驻扎营地围得水泄不通,牢如铁桶。
    十日之后,北夷军队仿佛一只失了爪牙的猛虎,士兵们又冷又饿,连刀枪都拿不稳,北夷大汗咬咬牙,终于递上降书,甘愿无条件将靖王一行人等送回大燕,并且对大燕俯首称臣,只愿大燕放北夷一条生路。
    谢殊将降书并奏报八百里加急送回燕京,然而还没等到燕京回复,周怀祀便在北夷阵营中自刎身亡。
    至于李延光,却不知所踪,后来据西北岚山脚下的百姓所说,曾瞧见一位年轻俊逸的和尚自远方而来,上了岚山,此后便再也无人瞧见他下山,只是每逢四月初五的晚上,岚山的山顶便亮起一座舍利灯塔,光华灿灿,与星月争辉。
    梵音阵阵,那和尚敲着木鱼,忽听耳边有人问他“为何四月初五燃灯祭祀”
    和尚敲木鱼的手顿了顿,他并未睁开眼睛,低声道“她怕黑。”
    那是她的祭辰,他怕她找不到轮回的路。
    那人又问道“她是谁”
    和尚默了一瞬,又开始敲起木鱼,喃喃道“她会回来的。”
    那人笑了一声,忽而对他说道“可怜你遁入空门,却还是如此糊涂。”
    “两世轮回,你还是你,她还是她,从未改变。”
    和尚闻言,睁开了双目,璀璨的星子从暗夜的天际划过,他坐在万丈之巅,伸手可触星辰,一言不发。
    捷报自边陲传来,北夷元气大伤,民生不调,赔与大燕金银数万,签了停战书,从此远离西北边陲,前往锡林郭勒大草原,休养生息,然而于北夷而言,或许这场休养,又要持续几十年。
    边陲朝堂皆呈安稳之象,周怀禛总算得了空闲,陪伴他的小姑娘去外头逛一逛。
    当年武安王嫡女出世,崇元帝亲封汝阳郡主,赏赐封地。
    周怀禛几次瞧见他的小姑娘在床头看汝阳地志,便上了心。
    汝阳地处大燕南部,四季如春,距离京都不过两三个时辰的功夫,然而谢娉婷自出生起,便未曾踏出过燕京一步,当她的殿下提出同她一起去汝阳时,她兴奋得像只鸟儿。
    太子和太子妃出行,并不是一件小事,需要万全准备,趁着这空挡,沈皇后便提出在坤宁宫聚一聚。
    当夜坤宁宫中灯火辉煌,欢笑之声盈满内室。
    沈皇后亲自下厨准备了锅子,这是她闺中最喜欢吃的,她从琅琊山上回到燕京沈家,每当腊月时,沈家一家人便欢聚一堂,大家吃着锅子,姐妹们用膳过后便行酒令,腊八那日,能一直玩耍到半夜。
    然而入主中宫几十年,她戒掉了这个习惯,原因无他,坤宁宫并非沈家,并非琅琊,这里没有她的至亲长辈,只有她和禛儿,扶宁相依为命,到底比不上在家中热闹,她怕触景伤情,便索性不再费那些功夫。
    然而今日,她还是决定亲自下厨。
    这不是一顿饭,而是一场不知道多久的告别。
    饭桌上其乐融融,灯火昏黄,周扶宁这一日格外黏着沈皇后,连她最喜爱的娉婷姐姐都顾不上,一会儿替母后拿碟子,一会替母后上菜,仿佛成了沈皇后的小尾巴。
    谢娉婷是知道内情的,她生怕扶宁的异常引起身侧之人的疑心,因此一直拉着他说话。
    周怀禛牵着她的手,目光却落在沈皇后身上,他眉目淡淡,半晌才垂眸,将目光放在他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面色红润,在东宫娇养几个月,愈发光彩照人,她倚靠在他身侧,杏眼中满是亮光,嘴里还念叨着“殿下不能贪嘴吃辣,待会儿只能吃清汤的那一半。”
    周怀禛眉目微舒,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他罕见地放松,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凑近她耳畔,低哑道“呦呦吃过了,孤再吃呦呦,也是一样的,只要呦呦不嫌弃孤就好。”
    谢娉婷面色“唰”得红了一片,她做贼心虚似的瞧了四周,见母后和扶宁都没听见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她黛眉微蹙,捏了捏他的手掌,嘟囔道“殿下讨厌死了。”
    周怀禛就喜欢看她这幅娇俏的模样,他低沉笑了笑,握紧她的小手,应承道“嗯,还是呦呦最讨人喜欢。”
    谢娉婷脸上热乎乎的,她站起身来,圆溜溜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撅嘴道“我要帮母后上菜了,你一个人待着吧。”
    周怀禛看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的笑意却忽然淡了下来,他向空着的酒盏里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摇晃几下,一饮而尽。
    后厨里,沈皇后正忙碌着,只差几道配菜,便能开饭了,谢娉婷从屋外进来,闻到这股香气,眉眼弯弯,“母后做的饭菜真的太香啦”
    她说着,便帮着沈皇后端了配菜,沈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笑道“呦呦的小嘴真甜,这夸奖,母后收下了。”
    两人并排走出后厨,周扶宁迈着小腿跟在她们身后,距离正殿还有一段距离时,沈皇后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原地,昏黄的灯火落在她面上,光晕柔和,她说道“呦呦,替母后照顾好他。”
    她往后看了一眼,“还有扶宁。”
    谢娉婷的眼中开始酸涩起来,她狠狠地点着头,声音开始有些哽咽,“呦呦答应您,会照顾好殿下和扶宁。”
    沈皇后用空出的那只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走吧,进去,别让他看见,他可是个人精呢,从小就是。”
    沈皇后说着,自己眼底却也有了泪光。
    三人进了殿内,锅子的香气蔓延开来,将十二月的寒冷孤寂都挡在大殿外。
    这一场膳没有外人,用的自然是其乐融融,到了夜间,酒足饭饱,周怀禛才携着小姑娘回了东宫。
    华宴散场,沈皇后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底含泪。
    就在她要转身回正殿时,忽然瞧见远处一个黑黑的,佝偻着的影子,她皱了眉头,问道“是谁”
    崇元帝自黑黢黢的树影下走出来,面上尴尬,他的脸色苍白,咳嗽了几声,并未说话。
    沈皇后看着他,蹙眉问道“陛下若无事,便请回吧。”
    她今日心情好,不愿为他坏了心情。
    她说着,便转过身去,忽听背后的男人仓惶问道“应如,重新开始,好吗”
    沈皇后的身子颤了颤,她背对着他,泪水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如果当年新婚时,他能说出这句话,如果禛儿出生时,他能说出这句话,如果,如果没能经历那些痛彻心扉的事,她也许会愿意和他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她剖心挖肝,蒙蔽自己,也只能说出一句
    “陛下,我们回不去了。”
    她晦涩又坚定地说完这句话,停顿了许久,裙裾扫过门槛,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
    她这一生,和他耗费的时光太长,太不划算,她不想回头了。
    就这样吧。
    崇元帝缩在隐影中,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着咳着,眼底忽然涌出了泪水。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看着坤宁宫的宫门紧紧闭合,他和她,仿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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