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披了一件雀金裘的大氅,身后是一株参天的老银杏。银杏的叶子早已落尽了, 夕阳金红色的光影斜斜打在披氅上, 映得那雀裘流光溢彩,金翠辉煌, 却衬得他神容愈见忧悒与憔悴。
    温恪被平沙惊了一跳,匆忙望向半掩着的如意窗。暖阁里的魏殳静静坐在床头, 神色自若地翻阅一本瓦蓝书衣的游记, 像是没听见外头的动静。温恪松了口气, 这才不悦地回过身, 轻声斥道“一惊一乍做什么噤声。”
    “是。”平沙向自家少爷行了一礼, 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他的神色, “小郎君, 西厢留了伺候的仆婢么小人小人瞧您气色似乎不大好, 可曾用过晚膳”
    温恪皱眉不答, 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内的魏殳, 片刻后,反问道“他的药都喝了么”
    “回少爷的话,都服下了。”
    温恪心下一松, 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可当他余光瞥见平沙手里捧着的漆木食匣时, 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薄唇抿成一线“匣子奉来,我瞧瞧。”
    平沙不解其意,才一愣神的功夫, 温恪便已走近身前。鼻息间忽然袭来一阵奇怪的芳香,平沙轻轻嗅了嗅,目光随着幽微的香意,有些疑惑地落在那件华贵的雀裘上。
    “傻站着做什么将匣子打开。”
    “是。”
    如今世家贵胄都爱品香清谈,香风蔚然,平沙并未多想,忙不迭将漆木匣打开。碧玉盅里的药膳与屋外冰冷的北风一激,霎时腾起一阵暖香的白雾。温恪伸手试了试玉瓷盏,盅子里盛的晚膳还是热的。
    “小郎君有何吩咐”
    温恪不置一词,径自将盅盖打开。平沙微微瞪大了眼,手足无措地瞧着自家少爷一言不发地取过匣子里的银筷,在碧玉盅里挑剔地拨了拨,不悦道“怎么回事他这就算用完晚饭了我怎么瞧着像刚从厨下端上来的他吃了多少”
    “呃,公子他”
    平沙嗫嚅片刻,眼睁睁地看着温恪挑了一筷淮参炖雪蓉,毫不避讳地尝了一口别人剩下的残羹,慢慢品了品,须臾之后,垂下眼帘,将银筷搁回漆匣。
    “又苦又冲,难怪他不喜欢。”
    平沙自知办事欠妥,低着头不敢答话。北风暂歇,院子里的空气却依旧凛冽得能滴水成冰。长久的沉默中,平沙几乎站成一尊冰塑,他正犹疑着是否该自觉领罚告退,温恪终于发话了
    “让张妈妈做一笼糖豆包,白面的,皮子要发得松软,馅料用新炒的玫瑰相思豆做成做成兔子模样。”
    温恪一连提了许多要求,平沙忙不迭记下。他做了温府许多年的小厮,还从不知道自家少爷竟对这不起眼的豆沙包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不觉有些傻眼。平沙不及回话,又听温恪吩咐道
    “另加一小盅碧粳粥,粥不要煮得太稠;盛出来凉一会儿,等放得能入口了,再淋一小匙桂花蜜。”
    “小人都记下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北风掠过银杏树梢的铜铎,晃出悠远的清响。
    温恪站在树下,远远地望着那扇半掩着的如意窗,不知在想什么。平沙迟疑片刻,向温恪行了一礼“少爷若没有旁的吩咐,小人先行告退了。”
    “嗯。”温恪敷衍地应一声,转瞬蹙起眉,把平沙叫住,“等等,你回来。”
    “他还疼得厉害吗”
    “什么”
    “我方才来的时候,听澡雪说他旧疾复发,伤口疼。他究竟有没有”
    平沙神情变了变,吞吞吐吐道“小郎君若是放心不下他,还是亲自去瞧瞧吧。那位公子见了您,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他会高兴吗不,不会的。他明明”
    他明明那么讨厌我。
    温恪心里一揪,忽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悲哀。疼痛随着伤口从心底慢慢爬上来,温恪的容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几乎站立不住。院子里的寒意忽然变得无比慑人,璀璨的霞光铺在雕着麒麟的青石方砖上,泛起温暖又灿烂的金芒。可这点微薄的暖意很快又被寒风吹散,遥远得像在隔世天涯。
    温恪掩饰性地转过身,哑声道“罢了。你去吧。”
    平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空落落的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人。温恪慢慢走去如意窗边,听着暖阁内静静的翻书声,倚着剥落的墙垣,慢慢坐下来。
    一页,两页。
    魏殳坐在暖阁慢慢地看,温恪便坐在雪里,无声地陪。轻轻的翻页声在耳边响起,温恪忽然微笑起来,从怀中摸出那张画着白鹤童子的雪浪纸,目光温柔而眷恋。
    他认得魏殳手中的书,正是他摆在床头的清平纪胜谱,是古人周览名山大川后写下的游记。这本书藏在温恪枕边,早就被他翻烂了,从江南到北地,几乎每一处名胜都随着文字烙在心间,熟悉到几可默诵。
    暖阁里的魏殳将清平纪胜谱翻过一页,纸页摩挲间轻柔的响动仿佛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耳畔。单凭书页的厚度,温恪便能分辨出魏殳阅到第七目的陇右道。
    北靠苍凉的黄土高原,南有接天的巍峨雪山,白皑皑一片的雪峰下,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牛羊就像大片大片的白云,在无边无际的碧海上悠然飘荡。
    这样壮美的山河,好想同澡雪一起去呀。
    温恪的目光顺着雪浪纸上笔直的朱雀大街一路向远,可上京城长而阔的通衢大道却在被撕得犬牙参差的纸缘戛然而止。
    温恪忽然低下头,自嘲一笑。
    纵使他将清平纪胜谱倒背如流又怎样呢山川日月不过一纸空谈,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东厢小小的院子里,在落日金赤色的余晖中,形影相吊。
    温恪心口一疼,几乎又要呕出血来。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雀金裘上的绒扣紧紧系上,很小心地掩住裘下的斑斑血污。
    寒气透过冷硬的青砖,不依不饶地缠在身上,冷意砭人肌骨。绯色的明霞染遍石绿色的青空,温恪呆呆地望着,良久之后,终于有勇气站起身,偷偷朝窗内望一眼。
    他心爱的白鹤坐在床头,手中执着一卷厚厚的书。明明只披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单衣,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一坐,气质却依旧高蹈出尘,竟比案上抱香而放的红梅更添三分诗意的清冷。
    那人指尖微动,将游记翻过一页,长长的乌发恍若流瀑一样倾泻下来,轻轻扫在书页上。魏殳像是觉得心烦,随意折过案头花瓶里一段梅枝,将长发挽起,不经意间现出一段雪色的颈项。他的肩背是那样的单薄、瘦削,似乎稍稍冷厉的风一吹便能折断,可脊梁却依旧挺拔,修如翠柏。
    温恪怔怔低下头,望着画上面容一片空白的小阿鹤。
    白玉冠、银蟒袍俱已风流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由风霜砥砺,又被岁月沉淀出的美,千帆历尽,却又不坠青云。
    温恪眼底一黯,望着雪浪纸上那无忧无虑的白鹤童子,到底是意难平。那似曾相识的疼痛再度袭上心头,刺得他难以呼吸,喉头一甜,低低咳嗽一声。
    北风刀子似的刮脸,温恪靠着墙歇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手心的血沫悄悄拭去,心绪未定,却听窗内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谁”
    温恪骇了一跳,慌忙贴墙站定,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他想起梦中白鹤童子怨憎的眼,悔愧交加,心里一阵抽疼,根本不敢与魏殳对视。
    窒闷的沉默间,一条软绵绵的东西绕着温恪的腿蹭过来。他的脊背瞬间绷紧,低头一望,才发现脚边是一只很胖的橘猫。
    魏殳似有所感,抬眸向窗外瞥去,可目力所及唯有一株兀立寒风的老银杏,除此之外,便是温府高高的山墙。
    温恪惊魂未定,慢慢滑坐在地上。理智催促着他赶快离开,可情意却诱他逗留在原地。
    橘猫温顺地舔了舔温恪的手背,讨好地向他撒娇。温恪视若无睹,薄唇紧抿,小心地听着暖阁内的响动。橘猫很快发现了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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