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西先生骑在马上,眼前是高大青葱的绿色松柏和坦平的路,在他背后,内德菲尔庄园逐渐越来越小,渐渐浓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

    想到要离开这里,他的心情既沉重又轻松,他感觉迷茫,但也体会到解脱。他当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他自认为也不会把这个放在心上。

    达西先生、宾利先生还有赫斯特先生骑着马,一旁的马车中坐着赫斯特太太和宾利小姐,后面还跟着几辆装载行李的车。

    因为同行的有女士马车,达西三位先生骑得不快,达西看着一直没精打采、情绪低落的宾利先生,出声劝解道“查尔斯你不必太难过,贝内特小姐并不钟情于你,她的无动于衷很明显,回到伦敦也许不久你就会忘了她,像以前一样和别人坠入情网。”3

    宾利先生扯出一个并不高兴的笑来“你就别再往我心上刺剑了,我现在脑袋里很乱,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我又确信简对我不是毫无感情。我们先别说这个事了吧,等到伦敦了我静下来好好想想。”

    达西先生颔首,正要继续说什么时,他听见一阵急速奔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见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达西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是威拉德戈登。

    两人对于在这里遇见对方都很惊讶,达西先生一行人勒紧缰绳,停下前进的脚步。而戈登先生也降低了马速,黑色的骏马小步跑到与达西等人并行的位置。

    达西和戈登碰了碰帽子,略微欠身。

    “我也很意外,戈登先生,”达西说着,随后他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宾利先生和赫斯特先生,这是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

    戈登与他们一一打招呼后,对着达西笑道“我们很久没见了,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五月份在温莎时,在路易斯夫人的法语沙龙。”

    温莎是位于英兰伯克郡的一个小镇,镇内的温莎城堡自威廉一世以来便是英兰国王的主要官邸之一,许多王室成员还有贵族都在附近有住宅,每当国王莅临城堡时,他们便随之在温莎聚集。4

    “是的戈登先生,我还记得您当时在沙龙上对法兰西时事的分析,尤其是吉伦特派的部分非常精彩,让人印象深刻。”

    “谬赞了,我想如果不是您无意参加辩论,当天的风头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出,”戈登先生笑着道,“我刚才沿路看见几辆马车,想必也是你们的了。你们这是要去附近的乡村宅邸”

    “不,恰恰相反,我们是之前在乡村庄园住了些日子,今天准备回伦敦。”

    “等着参加国会开幕后的社交季吗现在时间还早,怎么不再多住些日子。”

    摄政时代,聚集全国精英贵族的议会于圣诞节后开幕。届时整个英兰上流社会的人物都会在伦敦聚集,在共商国家大事之余,为了打发时间,每年这一时期都会举办大量丰富的社交活动,形成了热闹非凡的伦敦社交季。5

    “因为有些别的事情。”达西先生不欲多说。

    他和威拉德戈登实在说不上熟。

    两人在一些场合见过多次面,年龄相近,身份也相似。他们一位是费茨威廉伯爵的外甥,一位是戈登伯爵的弟弟,都与贵族头衔无缘,但又都有庞大的财产和尊贵的地位。

    别人第一次引荐时,打趣说相信他们会成为好朋友,但事实证明,那人的猜测完全落空。

    他们二人关系很一般,属于见面时会说几句话,但不会过久待在一起,连朋友都很难算得上。

    达西先生对此并不遗憾,他欣赏威拉德戈登性中的一部分,但他们实在不是一类人。想必对方也是这么想。

    “乡下的日子确实比较无聊。”威拉德同意地道。

    达西略微颔首。

    他们说话间,戈登先生的马不耐烦地动了动前蹄,它的动静造成戈登先生没带正的帽子更加歪斜,从里面掉落出一片花瓣来。

    达西先生很惊讶,视线不由地凝聚到那片花瓣上。

    威拉德也看到了那片花瓣,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失礼了。”

    说着,他一手扶着帽檐,侧歪着脑袋,等帽子的朝向与地面接近垂直,不再朝下,才动作轻缓地把帽子摘下。

    达西先生看到他取下帽子后,从里面拿出一朵鲜花。

    那是一朵香槟色的玫瑰花。

    达西先生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他紧紧地盯着那朵花,抓着缰绳的手骤然用力,内心情绪翻滚。

    但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强行抑制情绪,直到自认为气定神闲,才镇定地道“这朵花颜色很美,你是在附近摘的吗”

    威拉德拿着玫瑰的花枝,正在低头打量身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放花,随口道“是啊,我路过一片花丛,看见她特别美丽,就忍不住摘下来了。谁想找不到地方放,只好顺手放在帽子里。”

    “不得不说您的想法很奇妙,”达西先生道,“我也认同您的话,这朵花确实十分漂亮,但我想花最美丽的时刻,是长在枝叶上那种勃勃的生机,而不是被谁私藏进自己的口袋。”

    “你说得对,达西先生,”达西先生略带指责的话让威拉德手下动作一滞,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勾了勾嘴角,轻笑道,“不过不瞒您说,我就摘过这一朵花,从未有别的花这般引起过我的兴趣,只能说她太迷人了。”

    “这可真难得。”达西道,心中有些烦乱。

    他突来的烦恼不是没有理由。

    这种香槟色的玫瑰花来自保加利亚,比别的玫瑰花种昂贵许多,引进自英兰后,受到很多绅士阶层人士的偏爱。这种花朵在伦敦和温莎都不少见,但在这附近,达西先生只在一家宅邸门前见过。

    达西先生掩盖下心底的情绪,问道“你是去拜访朋友吗,戈登先生”

    戈登对达西莫名开口有些意外,在他印象里,达西可不是一个会主动攀谈的人。

    不过戈登没有多想,很轻易地给了他答案“是的,有一位朋友住在这附近。”

    达西竭力不让自己冒失地问戈登你是去哪家拜访。

    他该庆幸他的理智尚未彻底弃他而去,残存的部分足以让他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既突兀又奇怪,完全不合时宜,他没有任何询问的资。况且以威拉德戈登的头脑,他若问出,对方一定会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来。

    何况他不见得是去贝内特家拜访,就算是,也不代表他会和她相见。哪怕相见,凯瑟琳小姐也没有美丽到让别人一见倾心的地步,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仅因为对方是位单身男士,便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排开以上所有情况,若戈登真的为她而去,也与他毫不相干。

    这么劝着自己,达西先生艰难地压抑住想要说出的话。

    这时,戈登先生已经又把花轻轻放在头顶,把帽子戴上。

    他这番动作做的潇洒又自如,丝毫不介意现场还有其他人,戴好帽子后,才对着他们道“找不到别的地方了,希望你们不会介意我可笑的样子。“

    “完全不会。”达西道。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期待和您在伦敦见面。”

    达西对他欠了欠身,沉默地看着戈登先生骑马离开,一言不发。

    那天的舞会后,达西发现他精神的世界被分裂为两个部分。

    一部分的他还是以前的他,高傲冷静,沉着聪明。

    他在舞会上看到查尔斯对简贝内特的深情,这一幕他最近常见,本来没有当回事,直到他听见卢卡斯爵士和贝内特太太的话,才引起了他强烈的重视和震惊。

    卢卡斯爵士高兴地和他攀谈,说些想必宾利和简没多久就会结婚,不知男方什么时候会求婚之类的话题。

    贝内特太太的言辞就更不堪入耳。她在宵夜时用几乎整个餐厅都能听见的音量,洋洋得意地炫耀着宾利这位还没成为她女婿的先生很快就要向简求婚。6

    她向其他太太高声宣称,等他们结婚后,她会让简重新布置内德菲尔庄园,按照她的心意大宴宾客,让内德菲尔每天都有热闹的舞会。她甚至对此已经非常笃定,信誓旦旦地邀请别人一定要来参加。

    至于贝内特家的其他人,虽没贝内特太太如此粗鄙,但他们的行为也实在无法让人高看。

    达西先生用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观察力认真观摩了一晚,坚定地得出结论他有必要阻止自己亲爱的朋友进一步跌入爱情的深渊。

    达西找到宾利,两人聊至深夜。

    宾利性开朗,脾气极好,而硬币都有正反面,另一面则是他的意志不够坚定,很容易因别人的言语动摇。

    他当晚的反应再一次印证了这一点达西一开始说时,宾利不相信他的话。等达西语气沉静,一条一条和他分析他不该和简贝内特在一起的种种理由后,他又对这些话感到有些信服。

    达西告诉他,这里面最重要的,除了简并不爱他,和谁相处都带着温柔笑意,对他根本无特殊之处外,冲着贝内特家那些地位微贱,性和礼仪都不成体统的亲人,他们也不该在一起。

    “你们并不相配。”达西很严肃,“你要理智一些,查尔斯,不能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让所有的亲人朋友感到失望。你真求婚她也许会出于经济的考虑而同意,但你们的婚姻只有她的家人会欢欣雀跃。”

    一开始,达西先生说的时候,都是结合宾利和简的具体情况做出分析。等看着宾利听进去了,他才又继续往下说。

    可说到这几句时,达西先生的思绪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也闹不清楚他到底在说给谁听。

    是在说给宾利,还是给他自己。

    他没有说错。达西想着。可以预见的是,这场婚姻一定会让那位粗鄙的太太感到无比开心。然而只有这一个人会这么高兴。

    别人都不会。包括她。

    她怎么会感到快乐呢她根本不爱他,甚至都不愿看一眼他的真心。

    结束了和宾利先生的深谈,达西先生走到内德菲尔庄园宅邸的门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草坪。

    他想起舞会后,凯瑟琳无视了他的满腔柔情,冷漠离开。达西站在原地,感到脸皮火辣辣的疼,内心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刺痛。

    他气恼地找了个角落待着,决计不再为那位小姐流露丝毫他的情感。

    可他总是不由地望向门口,等了许久都没见到那位小姐回来的身影,他又不免担心。

    犹豫片刻,达西起身踱步至窗边,一眼便瞧见她的身影站得很远,仿佛随时要隐入一片漆黑的夜色之间。

    莹莹的皎月洒下细碎的光芒。黯淡,又明亮。

    达西先生悄声走出会厅,停步在大门前。此时没有别人的目光,他不再压抑心中的情感,大胆而贪婪地凝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她站了多久,他便也站了多久。直到她的身影微动,他才连忙转身,回到舞会之中。

    达西先生抬头望了望空中的月亮,心里想,今晚的月色远不如那晚的美丽。

    也许他以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哪一夜的月光,足以和那天的动人美景相比。

    如果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足以鼓起勇气去面对内心的挣扎和纠结,面对别人的失望和劝阻,让他的争斗和勇敢,他的无畏和英勇有据可依,师出有名。那他将不再计较她卑微的亲人,他愿意成为她的骑士,披荆斩棘。

    但是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

    达西先生脑子十分烦乱,心底的抑郁难以开解。他没有目的向前走着 ,而他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已经站在了隆伯恩的门前。

    他竟然一路走到了隆伯恩的门前

    达西先生后知后觉地感到他的小腿有些酸疼,长袜上也沾满了泥泞。这个事实让他顿觉天旋地转,如闷锤一下敲醒了他满腹的愁绪。

    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冒失、可笑且可悲的事情。

    达西意识到这有多愚蠢后,十分庆幸现在是深夜,隆伯恩府府邸这一面墙上几乎所有窗内的烛光都已熄灭,仅有二楼南侧的一间屋内还闪着微弱的光。

    达西先生决定立即离开,然而,也许是命运的女神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就在他要转身前,他毫无防备地看见朝思暮想的她出现在窗前。

    她应该是快要睡了,穿着一条白色衬裙,乌黑的秀发披着散开,她的身体微微探出窗外,伸手关上了窗户。她没看见他。不过,想必她看见了,也不会生出半分流连。

    她关上窗户后很快从窗前消失,接着,她屋内的烛火熄灭。

    达西先生保持着仰视的姿势,一直凝视着她的窗前。他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只记得他回到内德菲尔庄园时,远方的天际线已经微微发白。

    “达西你怎么了,咱们继续走吧”宾利先生看他一动不动,出声问道。

    达西的思绪被他唤回,轻声说道“好。”

    然而,他说着走,身形却仍未移动。

    达西的目光落在那朵花瓣上,她刚从花朵上凋落,现在躺在地面,已经覆上些尘土。

    达西想起舞会的最后,凯瑟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神色冷静的和他告辞。

    她说,再见,达西先生。

    他回忆着,心里默念,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感到烦扰。这一部分因你而感到痛苦的我,很快会消失不见。

    达西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下马,将那一朵花瓣小心翼翼地从土中捡起,吹散了上面的灰尘,用柔软的布仔细擦干净后,放进胸前贴着心口处的口袋里。

    再见,凯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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