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着,一面跨进明间,在四方椅上坐下,顺手解了领口的盘扣。一面让人来伺候净手,一面看着坐在灯下包粽子叶儿的王疏月道“朕今儿不在,你们父女肯说几句实在话吧。”

    王疏月将粽子递到皇帝手中。

    “嗯。多谢主子。”

    “有什么好谢的。”

    皇帝捏粽子咬了一大口。那浓郁的米香和肉香立时充盈唇齿,他觉得好吃,跟着又咬了好几口,鼓着腮帮子咀嚼。正想点评,却见王疏月撑着下颚,笑着看着他。

    “王疏月,低头。”

    王疏月摇了摇头“让我看会儿嘛。”

    他的气焰对她都是一时的,一旦碰了她的软钉就要偃旗息鼓。

    吼了她她也不肯低头头,那怎么办呢

    皇帝此时鼓着腮帮子,实在囧得不行了,只得自己转过身,拼命把那几大口咽了下去。回头便撞上她那双笑得弯弯的眉眼。

    正要说她,却又教案面前奉来一盏茶,淡淡的茶香烟散入鼻中。

    一下子,抑下了他所有的脾气。

    “主子。”

    “啊”

    “从明日起,我要好好看大夫,吃药,保养身子。”

    “你不是嫌药苦嘛”

    “良药哪里有不苦的。”

    她放下茶盏,托着下巴续道“对不起啊。主子,您那次骂了我以后,我一直没有好好跟您认个错。我我之前不该那么自怨自艾。也不该不信您,一味地瞒着您。”

    皇帝怔了怔。她一道歉,皇帝心里就难受。

    每次争执都是她在服软,这一回,他倒是希望她能放肆些。

    “朕不是在怪你,只是脾性不好,气着了,才吼的你王疏月我对你吧是那种叫什么呢哦对,心疼,对,朕心疼你心疼你心疼你”

    他说着说着,又窘了,不敢看王疏月,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朝一旁转去,端着茶喝了好几口,从耳根子一路烫到脖子根儿。

    回过神来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长生天啊,自己在王疏月面前究竟是把什么话说出来了

    好在身旁的人什么都没问,也转过身,靠在他的背上。

    “你做什么。”

    “腰疼。”

    “朕坐了一天了,比你更疼”

    “那也要靠着。”

    “你”

    皇帝突然很想笑,低头抹了一把脸,扬声道“行,呵好靠着,靠着吧”

    相处之道,往往是慢慢内化于每一次共情,外化于一抬头,一迎目之间。一饭一饮,一晴一雨之中的。

    轰然而过的岁月里,有材米油盐炖鸳鸯白骨。

    就这么熬煮着,品评着,昌平五年的初秋,悄然降临。

    王授文荐进来的那位肖姓的大夫与王疏月到真颇有几分医缘。王疏月也慎重地遵着周明等人的嘱咐,认真的服药,调整饮食和起居,过了八月中旬,身上果见好转。

    与此同时,长春宫却传出消息,皇后已经病得不能下榻了。

    因宫门锁闭,来来往往的人并不能看见其内的寥落。

    反而日日听见墙内传来单薄婉转的唱腔。最初还是清亮的,然而久而久之,就渐渐地喑哑了起来,最后甚至变得沙哑无情。听得人魂魄具颤。

    整个昌平五年中,大半秋日的肃杀都笼向了长春宫。

    皇后病笃。皇帝不肯相顾。

    太后斥也斥过,求也求过,拿捏着满蒙的姻亲关联,逼也逼过,皇帝却还是一直无动于衷。

    诚然,这已然不是帝后之间单纯的恩断义绝。

    那刻意的冷漠和疏离之中,藏着刚硬的帝王对蒙古的姿态,还有一生辛酸的皇后,努力保全的最后一点点尊严和骄傲。

    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一同在南书房值房寻见十二。跪禀了长春宫的主子娘娘,已在弥留之期的境况,求十二回禀至皇上面前。

    皇帝闻禀,看着身后的疆域图沉默很久。

    “告诉太医院,药食不济就用灌的。朕后日便要启程去热河,其他的不论,朕要博尔济吉特氏活到秋猎之后。”

    十二颤声道“若活不到呢。”

    “活不到”皇帝转过身“活不到就封宫,停灵长春,不设祭,不发丧”

    十二喉咙发烫,忍不住道“皇兄您对皇嫂当真就没有一点情分了吗”

    皇帝没有说话。

    那一日秋风干冷,黄昏没有金阳,却有一大片一大片,乌深的树影。

    张得通小心地推门进来。

    “万岁爷。”

    “说。”

    “主子娘娘有求,想见您一面。”

    “不见。”

    “是那个”

    张得通迟疑了一阵,狠了狠心,上前躬身道“主子娘娘还有一求。”

    “说。”

    “主子娘娘说,您若不肯见她,就求您让她见见贵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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