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重,一个稚嫩却纯粹明快。

    王疏月在王授文身边坐下,自斟一盏,端握在手中,一面细饮,一面朝驻云堂里看去。

    年轻的男子们执书握卷地交锋,总是好看,颇养眼目的。

    加之论的是西北之地,那些沾着牛绒羊毛,雨雪风沙,宗教,权术,人心,兽欲的事,就更蒙上了一尘血雾,衬着华光流彩的翊坤宫,后这清晨消闲的茶中时光。不断勾起人心中对危险政治的挑衅,和对平庸生活的顺服。

    两相碰撞,惊心动魄。

    “父亲。”

    她收回目光,含下一口茶。

    “娘娘请说。”

    “其实我很庆幸,您当年把我送给了主子。”

    “臣当年是”

    “如果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我会活成什么样子。母亲以前一直跟我说,她有幸在长洲遇见了您,您是唯一个会纵她揪胡子的男子,就算”

    她说着,低头看向茶汤,“就算她觉得您有的时候,活得太市侩了些,但您到底是她的良人。后来,我回想这些话,越想越有意思。父亲,您以前对我和兄长都甚为严厉,以至于,我不大相信母亲的话,直到母亲去后,这么多年,您一直独在一处,我才慢慢明白,您与母亲之间的情意之深,母亲的话,都是真的。”

    说完,她从新凝向王授文,“我在想,也许是母亲在保佑我,才让我遇到了主子。他和您像吧也不像。”

    王授文一愣,忙制止她道,“娘娘这话险,可不能出口。”

    王疏月笑了笑,并没有在意,续道“主子那个人怎么说呢,固执,一根筋,喜欢说狠话,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但却是个待女儿很温柔的人。他从来没有搓揉过我,相反,他让女儿,生活得很有勇气。”

    王授文并不能全然听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禁动容。因为其中提到了他和吴灵的那一段过去。

    当年名满一城的少年清贵,文采斐然,千百字则引城中纸贵。后来,遇见灵秀多情的吴家碧玉,缀金挂玉的情诗写多了,也就再不值钱,可这不妨他轰轰烈烈地爱了她一场,修成正果,养在家中。

    即便他后来不免俗,为了门楣,家业,在官场上疲倦地奔波了一辈子。

    即便她不幸走在了他的前面。

    可驻足回头看,那个女人怼在他面前的脸,揪着他刻意留出的“少年胡”时的笑容,仍是他对曾经“年少轻狂”,最好的注解。

    而在印象中,吴灵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王授文,好在是嫁给了你,你让我活得比其他女人,都要勇气。

    两幅相似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回忆一下子涌动得厉害。他张了张口,刻意去摁了摁自己额头的皱纹。

    想着,还是她好啊,自己老朽得不成样子了,她的容颜却还是和眼前的女儿一样,且再也不会老了。

    说起来,她们这两母女是真的像。

    一样满身镣铐,却不肯活成大多数女人那面目可憎的模样,在漫长的日常生活之中,她们尽己所能护着她们的后代,不肯让孩子们堕到过于世俗的泥沼之中,却也敢放他们去更大更广阔的天地去体味品尝。

    王授文看向驻云堂里两个人。

    一个是吴灵生养儿子,一个是王疏月养大孩子。

    两人一坐一立,一来一往,言辞过招各有针尖麦芒,但却有一样的端正和自信。很难想象,他和皇帝都是从政治的危险里逃出生天的人,若不是这两个女人,他们的子嗣后代,将会把他们的“成长”,复刻地多么惨烈。

    王疏月说她有幸遇到了皇帝。

    对于王授文而言,他又是何幸,得遇吴灵呢。

    既如此那皇帝

    他突然有些荒唐的认为,或许皇帝那个人,会有和自己感同身受的时候。

    又或许皇帝真的会像自己包容疼惜吴灵那样,疼惜自己的女儿

    “月儿”

    他换了一声王疏月的乳名。

    “女儿在。”

    “你今日对我说的话,终于放平了为父的心。为父和你的兄长,对皇上无以为报,只得鞠躬尽瘁,更加勤勉以侍上。”

    “父亲。我也有一句户话,想替主子说。”

    “什么。”

    “主子希望,您和兄长,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万千汉人士子,最终都会从前一朝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断地投身世道,继续热闹地活在他的平昌年间。”

    王授文怔了怔,这句话的意思之大,已有些超出了他能在君臣这个层面上所能理解到意义。

    王疏月撑着下颚,轻声解道“只不过,主子是皇帝,他要统御百官,要天下臣民臣服。所以这一句话,他一辈子也不会对您和定清说,但是,这是他对天下汉人,文人的挚诚。父亲,他是女儿的良人,也实是一位难得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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