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素服此时还没有换下来,白缎袖口处露出的那只手腕,被灯照得几乎泛出雪光。手指灵巧柔软,不一会儿,就将他翻乱的折本全部叠放规矩了。

    “主子,你放心,我今日没哭。”

    说完,立直身子冲着他蹲了个福“您看折子吧,我陪您,等您批完了,我再更衣去。”

    没哭就好。

    皇帝借灯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软软地落下这四个字。趁她整理的空挡,狠吞了两口唾沫,终于清干净的空腔,对她端出了严肃连贯的语气。

    “王疏月,朕是皇帝,朕从来不忍气。你不得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明明是周太医说的,让您泄去心火,保重龙体。”

    说着,她拉起皇帝的手,摊开他的手掌。

    “还有这里,我刚才就看见了。”

    她这样说,皇帝才自己低头一看,却见手掌的上印着四个指甲印。白日里他还不曾察觉,如今被她这样泛翻出来,才想起自己当真是捏整整一日的拳头。

    登基以前,这是他的习惯。

    那时与先帝相处博弈,隐忍是必修之道。无论有多大的气,都只能发于袖中。手往后一背,捏握成拳,马蹄袖再那么一遮,哪怕手掌被紧握的力道掐出血印子来呢,只要,能逼自己负重忍辱就好。

    登基以后,他到再也不用如此伤己以压性。

    “皇帝”是个虚妄而又实实在在临于殿堂的身份。有了这个名号之后,不管他从前是个如何真实的人,都必须自愿或不自愿地,把自己的血肉之躯赋予尊贵的意义。一旦有所损伤,就会有人因此获罪。

    所以他看着王疏月紧张地看他手掌上的几条淡痕的模样,心里也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他喜欢王疏月关照自己的身体,但他不大愿意她的心疼中夹杂恐惧。

    “主子。”

    “嗯”

    “以前我在南书房当差的时候,从没见过您忍过谁的气。”

    “呵,王疏月,与其拐着弯试探朕,不如直接问朕,今日见十一,朕说了什么。”

    “奴才不敢。”

    说完,她沉默下来,灯将她的发丝照得透明,连带着把她整个人的轮廓都衬得有些发虚。

    “欸,你抬头。”

    “是。”

    “看着朕。”

    “奴才”

    “看朕。”

    “是。”

    四目相对,她目中泛着若有似无的水光,尽管皇帝下面的话并没有多好听,声调硬是被她那段目光给逼平了。

    “十一还是老样子,说得话”

    他哂了一声,“呵,穿肠烂肚。”

    说完,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水顺着喉咙落入脾胃。

    所谓穿肠烂肚,形象至极。

    “那您这一回,为什么没有拔刀。”

    她坦然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而后又垂头望向他手掌中那几个捏握的指印。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觉得,自己这一日似乎就在等着她这一句,不光如此,这牙龈里包肿的恶水,也好像是在等着这句话化成刀来开阻除闭。

    他脑子什么想法都没有过,脱口而出道“因为,有件后悔的事。”

    面前的人肩膀一颤。

    “什么事。”

    “皇父驾崩那年,乾清宫前朕倒是没有忍他,结”

    结果,烫伤了她王疏月,又逼着她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皇帝一直记得,周明隐隐约约说起过一些,王疏月原本就有体寒之症,又在大冷天受了大寒,如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子息缘如此之薄。

    但这些话,周明不明就里说了就算了,知道其中缘故的人是万万不能说的。

    皇帝又是个口不对心的人,哪怕如今话到嘴边了也不可能坦白。因此,就连王疏月也不知道,皇帝硬的跟块铁一样的心里,还藏着这么一件事。

    “结果什么”

    “没什么。”

    他声音中兴子,像退潮一般落下去了。

    王疏月明白,他不肯说的话,再怎么问也得不出答案。

    既然打住了,她也就跟着闭了口。

    气氛一时尴尬,王疏月只好把目光和话头都集中到他手掌的伤处上。

    “您是使了多大劲儿。”

    “别看了。”

    皇帝别过脸去,想着又小声添了一句“又不痛。”

    说着就要抽手,谁知用了力却也没抽出来。

    “欸你”

    “别动啊。”

    这一声之后,皇帝将才还能从她眼底看到的那丝恐惧,一下子全部消隐了。她一味地怕还要抽开手,索性拿自己的手臂压住他的手腕。也不管他痛不痛,只管摁住不让他动。

    “这地方都破皮了。我给您上点药吧。”

    “这点伤上什么药,要上也是太医院来,你又忘了,朕的身子,你”

    “他的药和我的怎么能一样,您等会儿,我取去。”

    她压根就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伶伶俐俐地起身,走到暖阁里去了。

    皇帝憋着后半句话愣是没说出来。

    看着她的背影,喉咙里莫名地发痒,他索性弯下腰放任自己咳了好几声,吓得张得通忙过来给他顺气儿,“万岁爷,喝水吗”

    皇帝摆了摆手。

    “这么一咳,朕的气顺多了。”

    张得通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陪笑道“万岁爷,和主儿有的时候,虽然放肆了点,但对万岁爷,也是一片真情啊。”

    这话很假,也是张得通市场挂在嘴边的话,这么多年来,前面的称谓换来换去,什么皇后,淑嫔,顺嫔皇帝早已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套话来听,唯独今日听起来,竟口舌发甜。

章节目录

为妃三十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她与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她与灯并收藏为妃三十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