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情是比男女之情更难梳理出头绪的东西。

    在去木兰的路上, 王疏月虽不着痕迹, 但却用尽心力,好不容易让他们这对笨拙的父子有了些温热,这一日之间, 又被皇帝带回了冰冷的“君臣之别”上。

    王疏月等不及张得通递话出来了,径直过了恬澈门,走入后殿的庭中。

    年关处,大雪是寒骨的。

    三希堂前,大阿哥穿着石青色的袄子,跪在雪风中。一张脸已经冻得通红,张得通就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不敢劝里面那位主子,也不敢劝面前这位小主子。

    王疏月抬起头,见三希堂的门是开着的,风不断朝里头灌,吹得门上的挂帘上下翻飞。他人显然就在里边。

    大阿哥虽然跪得不久, 但毕竟人还小, 绷着嘴憋着气, 倔强地撑着自己的小身板子。那神情和皇帝一模一样。

    无论怎么看, 他们都是父子。

    哪怕他们陷入人生的第一次实力悬殊的博弈,皇帝用强权逼幼子妥协,幼子藏着爪子,却狠狠地抠在地上。

    所以, 帝王家的亲情如何能温养出根茎, 生长出枝叶, 皇帝恨先帝对自己的猜忌利用,博弈百场,最后赌上生死。王疏很想知道,皇帝自己还记不记得,最初那一场博弈究竟是因为什么。

    一定不是所谓家国江山的大事。

    其实,对于这父子二人,王疏月似乎仍然是一个外人,无论她做什么,都是要逾越过自己身份。可是木兰的时光是那么的好。普仁寺中皇帝笨拙地抱着大阿哥,大阿哥趴在肩头睡得糊里糊涂。两个年龄不同模样却相似的男子,艰难地在王疏月面前卸掉坚硬的壳子,互与温情的场景,深映入她的眼中。

    如今她脑中都是当时的柔软。

    眼前却是厚密的雪幕。

    雪风透骨,大阿哥冷不防地吸了一鼻子寒气儿,雪期直往肺里钻,喉咙反呕,一下子嗽出声来。

    张得通不忍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撩袍蹲下来皱眉劝道“小主子,听奴才一句,跟万岁爷服个软吧。”

    大阿哥喉咙发哑,说话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我不要她做我的额娘”

    “张得通,让他犟”

    张得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敢再出声。躬身退到门帐前去,朝里小声道“万岁爷啊,小主子身子金贵,今日又太冷了。这”

    正说着,大阿哥跪不稳,身子一歪,险些扑到雪地里。

    王疏月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毛氅子,走到在大阿哥身旁蹲下来,将氅子裹到大阿哥身上。又将他将才按在雪地里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捂去。

    “哎哟,和主儿,使不得”

    张得通见此,忙往下走要去扶。然而话还没说完,大阿哥却已经看见了王疏月。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却用手拼命地去掰王疏月环住他的手臂。

    小孩子的力道毕竟不大,加上他已经被动得发僵,并不能使上什么力气。王疏月咬了咬牙,也不顾他要挣扎,一把将大阿哥连人带氅搂入怀中。

    温暖的大毛氅子还留有王疏月的体温,捂软了大阿哥冻得发僵的身子。然而无论承受着父亲将才怎样的雷霆,他都没有掉眼泪,但这会儿被王疏月搂入怀中。眼泪却像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嘴上却还是犟着道“我不要你”

    王疏月垂下头,却没有松开他。

    “好,你不要和娘娘,和娘娘要你。”

    说着,她甚至挪了些身子,跪到他的身后,替他挡着门后来的雪风。

    三希堂的帐帘仍随风翻动,半隐半现着红底龙纹绣的袍角。

    “王疏月你放肆”

    王疏月闻声抬头,皇帝已立在了阶上。

    眼见动了真怒。但见她把自己的外氅给了恒卓,身上就只剩一件夹绒的衫子,连个坎肩儿都没有穿,人本来就瘦,此时越发单薄。

    皇帝又下了声音。

    “给朕过来。”

    王疏月非但没有动,还提声顶了回去。

    “主子,你当他是我么”

    “你胡说什么”

    “他是您的儿子,他才六岁你当她是我吗”

    她又重复了一句。

    他当恒卓是王疏月吗

    皇帝想起了两年前,他把王疏月扔在雪地里一夜的事,竟一时梗了脖子,却无言抗她。只得转而对张得通道

    “张得通,把和妃带走”

    “不准碰我”

    “王疏月”

    “你也别吼我”

    “你”

    话未说开,大阿哥在王疏月怀中一连咳了好几声,王疏月连忙用氅子捂住他的口鼻,将他的头轻轻地拦入怀中。“雪里别呼大气儿。”

    皇帝忍无可忍。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朕犟什么。你拦着朕不让朕管教他,你信不信,朕连你一起责”

    王疏月掖好大阿哥脖子下的氅子,弯腰伏了地。“奴才冒犯主子,愿同大阿哥一道受责。请主子降罪。”

    “你”

    皇帝气得脑仁痛。他几步走下阶来,走到王疏月身旁,一把将她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你知道朕为什么责他,你知道这个逆子说了什么啊王疏月,朕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

    “奴才也没见过主子这么蠢的父亲。”

    张得通和何庆都被这二人的对话给吓傻了。

    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经暴起,扬起手来恨不得当下就给她一巴掌。

    然而她却像等着那一巴掌似的闭上了眼睛,眼睑一压下,眼泪就从眼眶里逼了出来。皇帝一怔。手也跟着僵住了。

    明明是她出言不逊,冒犯了皇帝。

    为什么她却先哭了。

    “好,你要陪恒卓跪就跪吧。”

    他说完便往三希堂里走。张得通慌忙跟着一道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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