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慕子翎面色雪白如纸。

    从前艳丽而阴郁的眉目都沉寂了下去,他这样昏迷的时候,和睡着很像,都显出一种真正和年龄相符的乖顺和茫然,甚至瞧上去有些稚气。

    “试你们一切能试的方法。”

    良久,秦绎喉咙微微动了动,哑声说“孤不想说太重的话。但慕子翎现在绝不能死如果你们留不住他,孤也许会叫你们付出你们绝不想承受的代价,明白么”

    医官两股战战,跪地俯首“是。”

    秦绎缓缓坐到床头,一面轻轻试了试慕子翎的鼻息,一面木然地看着医丞们对他施救。

    他有些疲惫地解下了头盔,搁在膝盖上,感觉浮生梦幻,世事真是一场梦。

    想他从前与慕子翎争吵,无数次说要“杀了他”,但是真正当这一天意外来临的时候,他甚至没来得及和慕子翎讲最后一句话。

    他杀了慕怀安,又多次顶撞他。

    和慕子翎相处的时候,秦绎自问没有一时一刻是心平气和,双方相安无事的。

    但是看着他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医丞们想尽办法都止不住血,他的身体越来越凉,秦绎却感到一种毫无由来的沉闷钝痛。

    好像他即将失去什么

    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将永远失去。

    “王上,臣等需为慕公子施针,可能需要您稍稍回避。”

    出神间,医丞恭敬地垂首道。

    秦绎站起身,让到了一边,默然地看着医丞取出数支细长银针,朝慕子翎的穴位上扎去。

    阿朱盘在慕子翎的脖颈上,这条冷血畜生好像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危险,一直不住用冰冷的蛇头去蹭慕子翎的脸颊。

    然而慕子翎一点也没有回应它。

    除了被小鬼降贯穿的那个伤口,慕子翎原本的心口处旧伤也在不停渗血。

    医官将银针刺进他的穴位,却甫一扎进去,银针立刻就黑了。

    饶是秦绎不懂医,也明白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医官们见状均顿了顿,看过秦绎一眼,以一种秦绎听不太清的声音凑到了一处,交头接耳地私语着下一步对策。

    慕子翎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秦绎这时候才发现他真的瘦的很,难怪之前总觉得衣服穿在他身上好像不太合身。

    平时张牙舞爪嚣张放肆成那个样子,但其实也不过是个连手腕上都有伤的少年郎而已。

    秦绎看着他单薄的身体,突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前有些欺负慕子翎。

    他这样瘦,身上又总有伤,自己每次强迫他时,他怎么可能抗拒得了

    原来他是真的万分抗拒,又无能为力,不是装出来的孱弱无助。

    “你们要商量就拿到外头去商量。”

    秦绎听着他们时高时低的争论声,疲倦地揉了揉眉头。

    他走到床边,将被子略微给慕子翎盖了盖。这会儿正是隆冬,慕子翎苍白的肌肤这么裸露在空气中秦绎都觉得冷。

    他将慕子翎的手捧在掌心,放进了被子里。

    慕子翎的手有点冰,柔软却凉浸浸的。

    秦绎碰过之后,就好像记住了那种触感一样。

    他注视着自己的掌心,握紧又松开,有点出神微怔。

    慕子翎的伤口还在不住渗血,盖在他身上的棉被极快染红了一小团,还在不住往外扩大。

    秦绎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一片浑浑噩噩。

    他好像在一条溪水附近,木然地顺着那条溪流一直往前走。

    两侧的山是黑色的,溪水浊黄,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见“汩汩”的水流声。

    慕子翎心里似糊涂又似清醒,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这里就是黄泉。

    倘若一直跟着黄泉的溪水走,就将前行到无间,那是一片一望无际却死气沉沉的海。

    所有黄泉的水都将汇入无间海,怨魂厉鬼也都栖息其中,除了冥帝的时间画舫,任何东西都不能漂浮其上。

    一旦走入无间之海,就算此生已经了结,即将投往来世了。

    他静默地朝那里走去,一路以来,也从未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如果有家人好友挽留,他们的哭泣声也会传到黄泉的。

    慕子翎无动于衷地想,可惜阿朱不会人语,不然他肯定也可以收到哀哭和挽留。

    这一生的过往都像走马灯,静静在他脑海中流淌而过。

    从儿时的寄人篱下,到江州的惊鸿一瞥,再到弑父杀兄宫变夺位,沦入梁成王宫的俘虏禁脔

    慕子翎漠然回看,要说有什么意难平,只有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只小鬼降手上。

    而且还是他自己将那小鬼拥入怀中的。

    真是笑话。

    他不惜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做尽这世间脏事恶事,只为斩尽云燕血脉,好使世上再也不会有“公子隐”。

    可谁知道背离云燕的从来只有他,不肯安安分分为云燕奉献牺牲的也只有他,除了他慕子翎,多得是忠心耿耿,亡国后还愿以死报国的双生子

    当人在黑暗里太久的时候,眼睛就会瞎掉。

    这个时候倘若有个人再提出想要到阳光下走一走的愿望,就会显得他贪婪自私又不合时宜。

    慕子翎转身回望,寂然想,还有人挽留他么

    没有,他就入无间海了。

    白袍的少年茕茕孑立,这里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十四岁,在黄泉边跌跌撞撞,边走边哭。后来终于循着记忆中的那一捧在江州时点燃的橙亮篝火,走了出去。

    “慕子翎,慕子翎。”

    沉寂浓稠的长夜中,慕子翎被秦绎搂在怀中。

    说来有趣,当日秦绎强迫慕子翎时,就是仗着自己是真龙命盘的势,慕子翎的阴魂鬼兵奈何不了他。

    而今慕子翎中了巫蛊之术,当他待在慕子翎身边时,慕子翎的伤势恶化也会奇异地变缓。

    于是秦绎就整日整夜地守着他。

    秦绎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慕怀安

    倘若慕子翎这个时候死了,云隐还没来,那么就真的再无人能换回他的心爱之人了。

    可是,当秦绎看着慕子翎倒在黄沙中,白衣浸血,生命迅速消逝时,他心头同样有一种巨大的恐慌,仿佛有个无形的声音告诉他

    慕子翎不能死

    秦绎每晚都拥着慕子翎睡。

    有时候慕子翎的身体本来就很凉,秦绎分辨不出他的状况,便只得不断在夜里去探他的鼻息。

    时常慕子翎的呼吸变弱了,或是体温下降得厉害,秦绎就在他耳边不停喊他,又将慕子翎冰冷的身体往怀里再抱紧一些。

    他一再用自己的温热胸膛去温暖慕子翎,慕子翎的手指冰冷,他就捂慕子翎的手;慕子翎的腿冰冷,他就将慕子翎的双足揽入怀中。

    你这次可真的磨死我了。

    一整夜不得安睡的秦绎双目发红想,他甚至连自己臂膀上的箭伤也顾不上。

    为了揽住慕子翎,他非常容易就不留心碰到了创口,然后痛得龇牙咧嘴。

    “张张嘴。”

    每隔几个时辰,秦绎也会慕子翎喂点水。

    只是慕子翎已经完全无知无觉,单纯地喂根本喂不进去。

    秦绎扶着他的头试了几次都失败之后,终于想到了自己。

    夜色中,光影晦暗,慕子翎的容色苍白而清丽,唇碰上去柔软冰凉。

    刚才没喂进去的水打湿了他的唇,此时看上去还有些柔润的水光。

    秦绎安静看了半晌,而后仰头自己喝了一口,对着慕子翎俯下了身去。

    他们唇舌交缠,秦绎含着水,以舌撬开慕子翎的牙关,缓缓将水哺了进去。

    他捏着慕子翎的下颌,好使慕子翎吞咽更方便。

    接触间,秦绎感知着慕子翎细瘦脆弱的咽喉,比起自己满是茧子的粗糙指腹那肌肤实在是过于细腻温软了一些。

    他趁着月色注视慕子翎的脸,而后不得不承认,哪怕与慕怀安的温润如玉不同,但慕子翎的病态艳丽其实也极具另一种别致。

    他的眉目是冰冷略带阴郁的,但偏偏眼下有颗朱砂泪痣,好像生来就有当祸水的天资。无双艳丽又无双风华。

    在那一刻,秦绎自心底产生了一个一闪而过、而又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

    他想,将慕子翎一直这样囚藏在后宫里,似乎也未尝不可。

    白天各位医丞医官轮流坐诊,夜里秦绎亲自抱着他驱寒。

    如此僵持了两日,慕子翎竟还没断气。

    “是王上的真龙之息镇住了那邪祟,留住了慕公子啊”

    自己束手无策但绝不忘溜须拍马的臣子道“王上圣明”

    秦绎双目充血发红,满脸疲态,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

    这几日他日夜守着慕子翎,都没有时间打理自己。此时趁着医丞们替慕子翎换药的空档,总算寻机给自己的臂伤换条绷带。

    “情况有何好转么”

    一边撑着手让小厮裹缠伤处,秦绎一边问会诊完前来复命的医丞。

    旁人阿谀奉承是一方面,但秦绎自己是再清醒不过的了

    这几天以来,慕子翎的伤势只是拖着不恶化而已,根本没有愈合的迹象。如果再这么下去,气绝也只是时间问题。

    医丞明白秦绎的意思,叹气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巫蛊之术,用药都不过是辅佐手段。真正决定慕公子生死的,仍是他自己与余毒的较量慕公子既为百鬼之首,可令万毒,普通尸毒原本应当完全伤不到他的,只可惜”

    只可惜他离那只小鬼降太近了,被一下正中了心脉。

    秦绎默然不语,旁边的仆从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赔笑了一下,道

    “王上莫要忧心。奴有个好消息禀报王上。”

    秦绎抬眼,瞥过他一眼,冷淡问“什么好消息。”

    “云隐道长听闻发生变故,已经即可从梁京启程了。”

    仆从笑道“只要数日,就可赶到赤枫关。”

    “”

    秦绎没有搭腔,仆从原以为他会笑,或者怎么也有些愉悦的表示,秦绎沉郁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大堂的空气犹如凝固了,只有小厮一言不发地替秦绎包扎着伤臂。

    仆从看着秦绎的神色,越看心里越打鼓,渐渐不敢笑了。

    秦绎双腿分开,战靴踩在木凳上,他手撑了下颌半晌,才蓦然道

    “那么把他体内的余毒清掉了,是不是就会让情势好转一些”

    堂下医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绎是在问自己。

    “是是”

    秦绎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是自顾自地低喃道“好。”

    那一晚,秦绎照例去守着慕子翎过夜。

    只是他在床头静静看了慕子翎半晌后,蓦然掀开了床被,缓缓解开了慕子翎的衣物。

    白天才扎好的纱布已然又渗出了黑血,秦绎小心翼翼拆开绷带,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来。

    惨白的裂开的疤痕,不住向外腐烂的尸毒。

    在这样一具莹白漂亮的躯体上,几乎很难令人想象得到会有这样可怕的伤疤。

    秦绎轻轻吸了一口气,指腹在那创口的边缘抚了抚,而后便将慕子翎半搂半抱起来,朝他渗着暗血的伤处吻了下去。

    年轻俊朗的君王,苍白昏迷的公子。

    慕子翎乌发凌散,无力地垂着头,被秦绎强行半支起身体,犹如一只濒死的鹤。

    秦绎一口一口吮着慕子翎伤口里的瘀血与尸毒,每吸出来一口,就用清水漱一下口,然后再接着继续。

    他的手指与舌是热的,唇齿却被清水沾的冰冷,这种冷热的刺激令慕子翎单薄的胸口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秦绎吮尽了所有的瘀血,直到慕子翎伤口中渗出来的血都不再发黑腐臭才停止。

    那时候他自己的唇都有些麻苦了。

    帝王命盘,金龙护身

    秦绎在唇上抹了一把,有些嘲讽想,最好是的。

    否则这次可真的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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