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今晚”他走到她面前,“好好休息,我走了”

    下一秒,有只白玉雕成的光脚丫钩住了他的腿。

    “不许走”

    她气呼呼地坐在床上,“我忙了一个星期了,好不容易提前下班,你还走。”

    “好不容易提前下班,所以该好好休息。”

    “那你也不是非得走啊。”昭夕嘀咕,“谁说留下来就一定做点什么了”

    她一边大言不惭,一边又有点害羞,眼神飘忽不定。

    程又年看她片刻,不徐不疾地说“昭夕,我留下来,你大概真的没法好好休息。”

    “”

    “要我留下来吗”

    她松了脚,“走走走”

    可她开始赶人了,程又年却又不走了。

    程工头果然是同事口中的无情之人,折腾半天,昭夕更累了一点。

    但她还强撑着不睡,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个脑袋,“我们聊聊天。”

    看她眼都睁不开了,还在硬撑,程又年说“睡吧,明天再聊。”

    “明天说不定又要加班。”

    “那就后天聊。”

    昭夕的怨念依然很深“明日复明日,说不定要等到杀青。杀青了我就走了,还聊个屁。”

    “”

    “再说了,每次做完就睡,显得很渣,只有沟通,没有精神交流。”

    程又年轻哂,“你想聊什么”

    昭夕想了想,说“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白天在工地上搬砖的时候,你和大家聊什么,就跟我聊什么啊。”

    看她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程又年也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认真地回答说

    “辽西地区发现名字叫做吕氏努尔哈赤翼龙的新帆翼龙化石。”

    “北印度洋孟加拉扇沉积过程研究取得新进展。”

    “木化石年轮向阳性特征揭示华北板块发生逆时针旋转。”

    昭夕“”

    程又年“还要继续吗”

    “不了,谢谢。”

    昭夕面无表情“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关系就好。”

    她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身侧的被子有一点塌陷,她能感觉到程又年在笑,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背上。

    但也只是短暂一会儿,因为疲倦,昭夕合上眼的瞬间就睡着了。

    程又年看她陷入沉睡,肩头的被子随着呼吸的韵律微微起伏,动作极轻地替她盖好了被子。

    “做个好梦。”他低声说。

    早晨,昭夕听见闹钟醒来时,程又年已经不见了。

    桌上放着早餐,她打开包装袋,发现是两只面包、一盒牛奶,即便久放也不怕凉。

    她伸了伸懒腰,一边啃面包,一边看窗外。

    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工作日。

    刚刚洗漱完,小嘉就来敲门了。

    “起床没,老板”

    “起了。”昭夕开门,“吃早餐了吗”

    “没有,来不及了吧。”小嘉低头看表,“一会儿就要准备拍摄了,先去片场,到时候我让场务买点零食来,我们再垫垫。”

    “不用了。”昭夕把剩下的那只面包塞进她手里,“这个你路上吃。”

    小嘉很快笑起来。“哎程工买的”

    “”

    今日有重头戏,全剧组都严阵以待。

    乌孙夫人已近尾声,女主人公冯嫽已从当日的和亲侍女,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官。

    解忧公主历经两任丈夫,还能顺利在草原上以尊贵的身份受人爱戴,冯嫽功不可没。

    她在陪公主来乌孙和亲的路上,自学了乌孙语言,了解了乌孙的风俗习惯,更与乌孙右将军不打不相识,结为伴侣,恩爱两不疑。

    对于汉朝女来说,一女不可嫁二夫。但乌孙风俗与中原迥异,丈夫死后,妻子不仅可以改嫁,还应嫁给丈夫的兄弟,这就是所谓的收继婚。

    在解忧公主的第一任丈夫军须靡死后,冯嫽成功开解了公主,改嫁于新的乌孙国君,军须靡之弟,翁归靡。

    不仅如此,冯嫽更出使西域各国,以汉朝女官的身份巩固邦交,同时也帮助乌孙在弱肉强食的西域诸国间立稳了脚跟。

    人至中年,即便对中原故土仍有牵挂,但她已欣然接受在乌孙安身立命的结局。

    长留乌孙,与丈夫相守一生,陪同主君解忧公主完成使命。

    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在她又一次出使别国之际,乌孙分裂,内乱突起。同时,匈奴趁势大举进攻。

    冯嫽的丈夫身为乌孙国右将军,率军上阵,却寡不敌众,死于战场上。

    剧组今日要拍的,就是这场声势浩荡的战争。

    对于冯嫽来说,这是命运的转折点,丈夫身死,乌孙内乱。但她没有倒下,相反,她勇敢地站起来,继续以女官的身份巩固汉朝与西域的邦交,一个人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奋战。

    直至晚年白发,荣归故土。

    繁华长安仍在,但她已没有了家。她随公主出使西域和亲,几十年过去,长安城里已没有她的亲人。而乌孙,那个她以为她会与君终老之地,只留下黄土白骨。

    冯嫽死后,西域仍有关于“冯夫人”的传说,汉宣帝以公主之仪将她厚葬。

    群演已就位,浩浩荡荡站了一片。

    场务小刘这些天什么事情都没做,就忙着带人招群演了。

    人都是从城镇里拉来的,剧组车辆不够,还特意租借了两辆卡车。

    化妆师天不亮就忙碌起来,人手有限,剧组里稍微会化妆的女孩子都来帮手。毕竟是群演,没有什么精细的妆容,重点是服装到位。

    片场已经换了个地点,不在黄线旁,向东迁移了七百米,仍在塔河河畔。

    昭夕拿着扩音喇叭给众人说戏

    “第二十次提醒各位了啊,没有第二十一次了”

    “甲组,叫到你们,就从a点冲到b点,呐喊的时候声音响亮点,拿出吃奶的力气,别怕吓到我,昭导胆子大,吓不怕。”

    众人哈哈大笑。

    “乙组,听到名字,立马从帐篷里冲出来,表情记住了啊,就四个字惊慌失措。”

    “丙组,叫到名字立马搬兵器,和乙组一个表情,惊慌就对了。”

    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魏西延又组织众人彩排了几次,确认无误了,现场的设备才亮起,准备开拍。

    昭夕跳下小凳子,眼尖地瞄到乙组有个眼熟的背影,觉得哪儿没对。

    “那个谁,最后一排的小哥,你回头”

    那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嘿嘿一笑,转过身来。

    昭夕“”

    “罗正泽”

    她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正泽凑过来笑嘻嘻“那什么,我昨晚在电梯里碰见小嘉,听见她打电话说群演的事情,我一想,嘿,实现毕生梦想的机会终于来了”

    小嘉插了句嘴“他说他不要钱,免费演,连盒饭都不吃我们的,我就让他来了。”

    昭夕瞄了眼他身上的服装,一言难尽。

    “你知道乙组士兵都战败了吧”

    “知道,刚才你都说了二十一遍了。”

    昭夕“”

    昭夕“所以你的毕生梦想,就是演一具尸体”

    罗正泽一脸严肃“你没看采访吗成龙和周星驰也是一路跑龙套演过来的,刚开始多少部电影都没露过正脸呢。”

    “所以”

    “所以我刚去给摄像师点了烟,他答应我会给我的尸体一个特写。我比他们可强多了,处女作就有正脸,嘿嘿嘿。”

    昭夕“”

    小嘉扑哧一声笑了,说“放心吧老板,他也就演一尸体,要是没演好,后期给他剪就行。”

    罗正泽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剪了”

    小嘉板起脸来,“所以啊,好好演,可别演砸了,听到没”

    罗正泽怒发冲冠“我从小看着韩剧和电影长大,人家在背abc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机位变换和借位接吻了。我能连具尸体都演不好”

    小嘉“”

    昭夕“”

    训练有素的马夫拉着“战马”来到现场,甲组的士兵们骑上马,各就各位。

    按照先前说戏时的细节,演员们矜矜业业,按部就班地完成导演的指示。

    草原上,天光正亮,塔河宁静舒缓地蔓向远方。

    帐篷里,乌孙士兵正在休息,不远处的巡逻兵忽然感受到大地隐隐传来的颤动。

    远处,乌压压一片骑兵像疾风一样驶来。

    探子纵马而来,屁滚尿流地跌下马,“报匈奴来袭”

    乌孙将士阵脚大乱。

    战争就这么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现场惊心动魄,五台摄影机同时捕捉战争全景,机器不断推移。

    两位导演全神贯注站在监控器后,昭夕不断拿着喇叭下达指令。

    某一刻,她如释重负“卡”

    前半段落幕,一切顺利。

    群演的戏份拍过,下一场就是主角的戏。

    化妆棚里,陈熙等候多时。

    她饰演的女二号是解忧公主。

    乌孙人一向秉承“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的生活习俗,以游牧民族的姿态迁徙在乌孙国境内。

    因此解忧公主来到乌孙后,也并无王城宫殿,只能住在王帐里。

    昭夕与陈熙一同走近王帐,边走边说“剧本你看过了,我就不多解释,只叮嘱三个点。”

    她率先踏进帐篷,掀开帘子出来时,面上一片惊慌之色。

    “掀帘子的时候,望远方,会有个特写,注意面部表情。”

    她随意地指点一下,面上的表情却异常到位,仿佛眼神里都透着惊慌,但惊慌之余,又有属于汉朝公主的分寸,很快又稳住了心神。

    陈熙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点头说“好。”

    昭夕又走到兵器架旁,“侍女会问你,这时候冯夫人不在,我们该如何是好。你要抽一把剑,说若不能用它击退敌军,那就身先士卒。”

    “嗯,台词我记得。”

    昭夕点头“拿剑的时候,记得拿这一把。其他的都是道具,只有这把是真的。”

    “好。”

    “你来试试,剑有点沉,不知道你拿不拿得动。”

    陈熙依言走上前,从兵器架里抽出长剑,果然很沉,她一开始竟然没抽动。

    昭夕说“这是仿古剑,特地请专家制作的,你拍的时候要更用力一点,拿出公主的气势,用力一抽”

    话音未落,陈熙使出了浑身力气,将宝剑用力拔起。

    兵器架是普通木头制作,质地很轻,上了红漆,做旧后投入使用。本身并非多么重要的道具,装饰作用居多。

    如今架子上陈列着诸多道具,但都是塑料制品,加起来也没有这把仿古剑的分量。

    陈熙用力一抽,架子被她带的一晃,兼之最重的长剑忽然被抽走,架子顿时失去重心,朝她砸去。

    “小心”

    昭夕惊呼一声,下意识把陈熙朝一旁推去。

    结果陈熙手一松,人倒是倒在一边,但长剑脱手,连同兵器架一起砸下来,正好将昭夕压在下面。

    说轻也不轻,这一整个比人还高出半米的兵器架,连同仿古剑和其他道具一起,约莫有二三十斤。

    陈熙回头看时,恰好看见昭夕被压在架子下面,脑袋还被仿古剑的剑鞘砸中。

    周围传来一片惊呼,剧组众人立马跑来,魏西延一马当先。

    “昭夕”

    他脸都白了,和执行导演一起把兵器架抬起来。

    松开手就去扶地上的人,“怎么样有没有事”

    昭夕眼前金光四起,头晕眼花,后脑勺一阵剧痛,嘴上还在说“我没事。陈熙呢,陈熙怎么样了”

    倒不是老同学情谊深厚,舍己为人了还先关心陈熙,主要是惦记着她是女二号,这时候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拍摄进程又要被耽误。

    虽然龇牙咧嘴的,后脑勺的确很痛。

    魏西延看她这反应,松了口气,但还不敢掉以轻心,阻止她不让她爬起来,先检查她的后脑勺,“撞哪儿了这儿吗”

    “嘶”昭夕倒吸一口凉气,“别碰啊啊啊”

    “没流血,起了个大包。”魏西延仔细看看,“你先别动,躺会儿,看看后续。”

    “能有什么后续这么个架子能砸死我不成”

    她还在说话,远处的某具尸体却忽然爬了起来,一溜烟往这边跑。

    场务一惊“哎,你往哪儿跑啊”

    “我看我女神去”

    罗正泽撒丫子往王帐这边跑。结果刚跑近点就发现,女神趴在地上,形象全无,一个劲干呕。

    魏西延神色凝重,手上扶着她,立马扭头嘱咐小嘉“打120,让救护车来”

    昭夕“打,打什么120呕咳咳咳,我没事,就是有点犯恶心呕”

    罗正泽“”

    魏西延火起,怒道“你闭嘴吧你脑震荡你知道吗轻则恶心呕吐,重则脑损伤。你他妈想成智障”

    昭夕顾不上反驳,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挥手。

    “大,大家退远点”

    魏西延“退远点干什么”

    “形,形象,呕”昭夕一边止不住地干呕,一边说,“不能破坏我的形象,呕”

    “”

    方圆十米内,全场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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