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二公子听话地将手中剩下的红色野花,通通递给了萧观音。

    萧观音浅笑着伸手接过,“谢谢。”

    这束“绝世奇花”没了,宇文二公子还要继续搜寻其他的,立又钻进了花丛里,越跑越远,宇文焘望着傻儿子远去的背影,眼角直抽,再看身边萧观音,竟是在认认真真地赏看那束红色野花,还低首轻嗅了嗅,再想起她那句“十全九美已是极好”,心中翻想起年轻时的旧事,不由心神微恍。

    他这厢微恍心神,萧观音告退离去,宇文焘是雍王府中第一忙人,出来赏了阵花,已算偷闲,再与夫人散步没一会儿,便回正厅处理政务去了,而他的儿子,宇文二公子,算的是府中第一闲人,成日疯玩,承安等侍从本是跟侍着二公子,但没多久,在王府里也把公子跟丢了,因这是常有之事,他们也不着急,只等着日薄西山,若天快黑了公子还不回长乐苑吃饭,那时再急着找人也不迟。

    日薄西山之时,王府花园内一处假山里,没人找的宇文二公子,人躺在一道青石板上,耳边回响着不久前听来的丫鬟轻语。

    “王妃命人杖责了负责牡丹苑的园丁,说是他份内的活儿没有做好”

    “是没把名种牡丹照料好吗”

    “不知道究竟是为哪件事呢”

    究竟是为哪件事

    是因为本该只有高贵名种的花苑里,竟长出了不知名的卑贱野花,这野花,还被她最憎恶的儿子摘了,插在了她乌亮如绸的鬓边,卑贱之人,卑贱之花,此举在母妃看来,定觉受到玷污了,回到房中的第一件事,定是命令侍女伺候沐发吧

    他自己,本也似一众名花中的一株卑贱野草,在意识到母妃对他的恨意杀意后,十岁那年,西苑围场的重重一摔,叫他明白,原来不仅仅是母妃盼着他死,原来身边没有可信的亲人,俱是豺狼虎豹,等着啃食他的血肉,那些重伤昏迷的日夜里,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在一次次徘徊在鬼门关时,他有想过这般为世人厌弃地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可终究不甘,不甘如此就死,旁人越要他死,他越要活,好好地活着,总有一日,活得最好

    想要现在能活着,想要未来能活好,就必得小心排除一切可能的危机,萧观音是他身边的一道雷,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看不透她,也完全查不出她将带来怎样的灾劫,只是凭着对母妃的了解,知道这道雷一旦炸开,他很有可能被炸得血肉模糊,所有过往的隐忍,所有对未来的谋划,都将随之灰飞烟灭

    如何解雷,他成亲以来一直在想,如今,心底已有计较,母妃赐助情酒,大哥常共用晚膳,他又是个痴傻之人,巧合之下,那酒入了大哥与萧观音口中,因此发生些什么,大哥声名受损,萧观音也无法再做他的妻子,他不仅可身边清净、排除隐患,也可予完美无瑕的雍王世子重重一击,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是没想到此计将会为萧观音带来什么,但宇文二公子终是黑心狗肺,他知道她平日对他这“痴儿”还算不错,但,母妃也是像她这般待他“很好”,表面功夫无一不足,背地里却极厌恶,人前笑着任他戴花,一转身不知将花扔在何处,踩践成泥,他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时,会被她们这种伪饰极好的“关怀”所欺骗,可现在,他已不是那个傻乎乎地相信别人爱着他的宇文泓了。

    他不信爱。

    这世间,无人会爱他。

    连他自己,也并不爱他自己,苟活于世,只是不甘。

    天擦黑时,宇文泓回到了长乐苑,他找了个由头,将沉璧打发离苑,将那装有助情酒的如意纹酒壶取出,再命侍从将厨房新做好的晚膳一一捧出候在门外,而后,走入主室。

    室内,他的娘子萧观音,正跪坐在漆案前,将一只剔红圆盒仔细阖盖上,见他走入室中,小心翼翼地将靠在她膝上、睡得正香的小黑狗,抱放到一边,而后起身迎近前来,柔声问他道“饿了没有要传晚膳吗”

    宇文泓点点头道“我想今晚在澹月榭用膳,这样可以一边吃一边看水中的月亮。”

    二公子小孩心性,常有些这样那样突然的想法,习以为常的萧观音,也未觉察有异,含笑道“那便在澹月榭用晚膳吧。”

    宇文泓又道“我已叫人将酒菜都准备好了,你先带侍从过去,我去喊大哥一起来吃。”

    因为宇文清得闲便会来长乐苑共用晚膳,萧观音都已习惯了此事,听宇文泓这样说,提醒他道“公主殿下也在云蔚苑中,应叫殿下一起。”

    宇文泓点头应下,却等萧观音与捧膳侍从一走,即对承安吩咐道“悄悄地去请大哥到澹月榭用晚膳就好了,不要惊动公主大嫂,公主大嫂凶巴巴的,不喜欢。”

    承安应声去了,安排好一切的宇文泓,慢慢走至案前,将那只蜷睡在茵席边上的小黑狗,一把推了下去。

    小黑狗因这一推惊醒,睁大了乌圆的眼睛,见灯火熠熠的室内,没有美丽的主人,只有这个可怕的坏人,忙嗅寻着气味,撒腿跑出房间,寻找主人去了。

    宇文泓望着门外夜色中黑狗越跑越远的身影,心中冷嗤。

    愚不可及的畜牲,只知可怜巴巴地追寻着表面的温暖,不知那温暖背后尽是冷漠,所谓的关怀,皆是虚情假意,他送她的那束野花,他甫入室时,即以眸光扫看,遍寻不着,想是早已被她转手扔了,就似他的母妃

    冷心冷肺的宇文泓,将房门阖上,一个人待在室中,边饮着凉茶,边静望着夜色愈发黑浓,任时光一分分流逝过去,等待着澹月榭那里,一切如他所想。

    本是该静等尘埃落定的,可凉茶喝在口中,却为何渐渐心燥难安起来,平静不再,宇文泓几次试图镇定心神,却越发心浮气躁起来,放下茶杯,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仍不能排遣这种浮躁之感,愈发心气难平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案上那只剔红落花流水纹圆盒上。

    他进来时,她正阖上这剔红圆盒的盒盖

    或许是权当无事找事做、帮自己压下这心浮之感,也或许是有几分鬼使神差,伫站原地许久的宇文泓,终是走近前去,拿起了这只剔红圆盒,打开看去。

    在看清盒中物事的一瞬,他这一生的心跳,都似漏了半拍。

    是细沙、棉花,还有一片片完好无缺的殷红花瓣

    这是制作保存干花之法她是要将他送的野花,如此仔细地全都保存下来

    好似真有一道惊雷从天劈下,震得宇文泓宛如石雕木像,他愣站在案前,保持着打开剔红圆盒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目也似看木了,眨也不眨,整个人似已失了心魂,就连未上门栓的房门,被忽起的夜风猛地吹开,烈风吹得他衣袖翻飞、吹得室内幕帘浪潮一般,也没有丝毫反应。

    面上和身体没有丝毫反应的宇文泓,心潮却是一波接着一波。

    假的是假的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这么做,故意在他进来时盖盒盖,引他注意她哄骗人的手段更厉害,比母妃更高明

    宇文泓在心底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可心却还是像被风吹得簇簇跳动的灯树火苗,一寸寸地狂曳起来,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去,可身体却背叛了他,在某一刻,急切地转了过去,大步跑出房门,冲入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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